简介
高考落榜生秦霄躲入古寺求清净,倚柱昏沉入梦。
一篮樱桃的青衣少女引他踏入云端:顶级学府、金融帝国、豪门联姻,享尽三十年富贵。
然一步踏错触怒巨鳄,顷刻间大厦倾覆,惊坠梦醒。
冷汗涔涔,掌心赫然躺着几颗鲜红樱桃,一颗迸裂如血。廊下夕阳,佛殿檀香,手机屏幕仍亮着刺眼的二本志愿。
他拾起残樱供于佛前,转身步入真实人间。
——
第一章 三分之隔
高考放榜日,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顶端,仿佛整个城市都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蒸笼里。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秦霄站在卧室中央,指尖冰凉,薄薄的成绩单在手里簌簌发抖。那上面的数字,像淬了火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的视网膜——总分:**差一本线三分**。
客厅里,母亲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坏掉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绝望。父亲坐在老旧的沙发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烟雾缭绕中,那张向来坚毅的脸庞灰败得如同窗外的天空。他连一声叹息都吝于发出,只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那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沉重地压在秦霄的脊梁上。
手机在裤兜里疯狂地震动,屏幕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班级群里早已炸开了锅,截图、欢呼、名校的录取通知书照片像滚烫的油星,飞溅在名为“高三·七班”的聊天框里。他不敢点开。同桌王鹏的头像在疯狂跳动:“霄哥!多少分?快说啊!我擦边过了一本,谢天谢地!你呢?肯定稳了吧?”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差三分。一道窄得如同纸片,却又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他与期望中的未来彻底割裂。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家门。楼道里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大口喘息,像一条离水的鱼。身后,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唤被沉重的防盗门隔绝,连同那令人窒息的失望,一同关在了身后。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双腿只是机械地迈动。公交站牌上花花绿绿的广告,橱窗里展示的最新款手机,街头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金榜题名”补习班宣传片……一切光鲜亮丽、充满“成功”暗示的符号,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嘲讽,在他眼前扭曲、变形。他只想逃离,逃到一个没有分数、没有排名、没有那些灼人目光的地方。
脚步越来越沉,意识在疲惫和打击下变得模糊。等他稍稍回神,发现自己竟站在了城郊那座依山而建的古刹山门前。青灰色的石阶蜿蜒向上,隐没在蓊郁的山色之中。抬头望去,山门古朴,飞檐挑角,在铅云低垂的天幕下,显出一种沉静而苍凉的庄严。千年银杏巨大的树冠在山风中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像一声悠长的、来自时光深处的叹息。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级一级踏上石阶。汗水浸湿了后背的T恤,黏腻冰凉。寺内香火气息混杂着草木清香,渐渐驱散了城市带来的浊气。他避开人流如织的大雄宝殿,循着低沉的诵经声,走向侧后方一处僻静的回廊。
廊柱是深沉的暗红色,被岁月和风雨剥蚀出斑驳的痕迹。巨大的银杏树荫遮蔽了回廊,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扇形叶片,筛下细碎摇晃的光斑,落在冰凉光滑的青石板上。秦霄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地倚靠在一根冰凉粗粝的石柱上。石头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瞬间刺入肌肤,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僧侣们低沉的诵经声,如同从地底涌出的温吞潮水,带着奇异的韵律和力量,一波波地漫过他的身体,浸入他疲惫不堪的神经。那声音不激昂,不煽情,只是平缓地、固执地流淌着,讲述着一些他此刻无法理解的、关于“空”与“苦”的古老智慧。眼皮像坠了千斤重担,意识被这声音牵引着,一点点沉入混沌的黑暗。现实的重压、未来的迷惘、家人的失望……这一切尖锐的痛苦,在这单调而宏大的声浪里,似乎暂时被稀释、被抚平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没的边界,一缕极其清冽、鲜甜的果香,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鼻腔。那香气如此纯粹,如此具有穿透力,瞬间盖过了寺庙的檀香,像一把无形的钩子,将他即将沉沦的意识猛地向上拉扯。
他费力地、如同溺水者般掀开沉重的眼帘。
光影在眼前晃动、重叠,渐渐清晰。
一个少女,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一步之遥。
她穿着一身青碧色的改良旗袍,剪裁合体,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衣料是那种带着微微光泽的绸缎,在银杏叶隙漏下的天光里,流淌着水波般清泠的光泽。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簪着一枚小小的、樱桃形状的玉饰。她的臂弯里,挎着一只小巧精致的藤编篮子,里面满满地堆着玛瑙般鲜红欲滴的樱桃,颗颗饱满圆润,仿佛刚刚从清晨沾着露水的枝头摘下,红得纯粹,红得惊心动魄。
少女的眼眸亮如寒潭映星,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她微微歪着头,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声音清甜得如同篮中樱桃的汁液:“秦霄?”
秦霄茫然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会认识这个穿着如此奇特的女孩?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跟我来,”少女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呆滞,笑意加深,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夫人等你很久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他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懵懂地、不受控制地站起身。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少女轻盈地转身,青碧色的衣袂在微风中拂过他的手臂,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果香。
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出回廊,迈过古刹那道高高的、朱漆斑驳的门槛。
寺门外,熟悉的城郊山路景象,在少女踏出的瞬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开来!青石板路在视线里融化、变形,脚下的触感骤然改变——冰凉粗糙变成了光滑坚硬。
秦霄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扶住身边的东西。入手是冰凉沁骨的玻璃质感。
他猛地抬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
哪里还有什么山门古树?
他正置身于一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顶层!脚下是光可鉴人、能清晰映出人影的天然大理石地面,铺陈开去,无边无际。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环绕四周,将整个繁华都市的壮阔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此刻正值华灯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街道,车流如金色的光河奔涌不息;远处是连绵起伏的楼宇森林,无数霓虹闪烁跳跃,汇聚成一片璀璨夺目、匍匐于脚下的星河!夕阳最后一抹金辉,正挣扎着沉入遥远的地平线,将天际染成一片燃烧的紫红,与这人工的星河交相辉映,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巨幕画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他几乎站立不稳。
“孩子。”
一个温和、雍容、带着无限怜惜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秦霄猛地转身。
一位气质卓绝的妇人正含笑向他走来。她身着剪裁极其考究的银灰色真丝旗袍,面料如水般流动,勾勒出依旧窈窕优雅的线条。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深邃、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优雅的痕迹,却更添了沉淀的华贵与从容。她的笑容慈祥而温暖,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感慨。
妇人走到他面前,伸出保养得宜、戴着莹润玉镯的手,轻轻抚上秦霄因震惊而僵硬的脸颊。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气。
“吓到了?”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怕。我是你远房的姑母。这些年……”她顿了顿,眼中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苦了你了。”
那声“苦了你了”,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捅开了秦霄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失落和迷茫。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这奢华到不真实的场景,这位从天而降、气质高贵的姑母,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温暖而华丽的泡沫,将他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隔绝了身后那个冰冷、残酷、只差了三分的现实世界。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地、轻轻地握住了姑母放在他脸颊上的手。
姑母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笑容更深,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好了,回家了。从今往后,姑母在,再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 第二章 云端浮生
“家”,是一个秦霄只在顶级财经杂志封面的豪宅专题里惊鸿一瞥过的概念。深湾一号顶层复式,七百二十度环幕落地窗,将整个海湾的碧波万顷、城市的天际线尽收眼底。脚下是繁华的尘世,而他,已然在云端。
姑母的“补偿”来得迅猛而直接,如同精心设计的流水线作业。顶级学府那份烫着金边、盖着红章的录取通知书,被管家用银托盘恭敬地呈到他面前时,轻飘飘得没有一丝重量。昔日只能在新闻里仰望的精英名字,成了他的同窗。课堂笔记有人代劳,小组作业自有“同组精英”冲锋陷阵,他需要做的,只是适应那份属于金字塔尖的从容气度。
适应课程是奢侈的烦恼,更大的课题是学会“生活”。姑母为他配备了顶级的私人教练,从纠正握杆姿势开始,在修剪得一丝不苟、绿毯般的私人高尔夫球场上挥杆;在价值数亿的豪华游艇甲板上吹着咸湿的海风,看夕阳熔金般坠入海平线;第一次踏进庞巴迪环球7500私人飞机的机舱,舷窗外翻腾的云海,让他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在羽化登仙。金钱,在这里失去了具体的形状,变成了无处不在的空气,呼吸之间,都是顶级定制的气息。
“秦霄,来。”一次盛大的慈善晚宴上,姑母微笑着向他招手。她身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一袭简约的月白色长裙,身姿挺拔如修竹,气质清冷。她只略施粉黛,却光彩照人,手腕上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星空腕表,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折射出内敛而冰冷的光华。姑母自然地挽起两人的手:“这是林薇,林氏科技的独女。薇薇,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那苦命又争气的外甥,秦霄。”
镁光灯瞬间聚焦,如同白昼。林薇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但礼仪无可挑剔,微微颔首:“秦先生,幸会。”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玉,清冽悦耳,却也带着金属般的硬度。秦霄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心动,而是一种被置于聚光灯下、被精密仪器扫描的紧张感。他努力模仿着姑母和周围人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回以得体的微笑。
接下来的情节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约会、订婚、婚礼。过程奢华得如同好莱坞顶级制作,每一个细节都被媒体放大解读。婚礼地点是包下的海岛古堡,宾客名单囊括了金融巨鳄、科技新贵、世家名流,那份名单本身就是权力与财富的密码本。秦霄穿着意大利大师手工缝制的礼服,挽着林薇。她婚纱上的碎钻在阳光下闪耀得刺眼,腕表的光泽依旧冰冷。当司仪宣布他们成为夫妻时,全场掌声雷动。秦霄看向身边的妻子,她完美的侧脸在面纱后若隐若现,嘴角带着无可挑剔的弧度,眼神却平静无波,如同深潭。那一刻,秦霄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寒意,仿佛这盛大的仪式,与他这个新郎官并无太大关系,他只是这场联姻中一个必须出席的重要道具。
快进键并未松开。婚礼的余晖尚未散尽,姑母便将他引入了家族庞大金融帝国的核心。没有从底层打拼的艰辛,他直接坐进了俯瞰金融街全景的顶层办公室。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光可鉴人,上面摆放着象征权力的水晶名牌:**执行董事 - 秦霄**。
起初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很快,秦霄发现自己似乎被幸运之神亲吻了额头。几次关键的国际并购谈判,对手方在最后关头总会因各种“意外”而让步;几场看似凶险的做空危机,总会有神秘资金精准入场力挽狂澜。媒体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横空出世的“点金手”,财经杂志封面频繁出现他西装革履、眼神锐利的肖像,旁边配着耸动的标题:《新锐财阀崛起!秦霄点石成金的魔力》、《姑侄联手,打造亚洲金融新航母》。
财富以几何级数膨胀。深湾一号的顶复成了日常居所,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高定。私人收藏室取代了车库,里面静静停泊着几辆全球限量的顶级超跑,流线型的车身在射灯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习惯了私人飞机出行,习惯了所到之处前呼后拥,习惯了用最昂贵的红酒漱口,习惯了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脚下芸芸众生如蝼蚁般奔忙。时间像沙漏里的金砂,无声而奢侈地流淌。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弹指一挥。他早已忘记了高考差的那三分,忘记了古刹回廊的冰凉石柱。他成了云端的一部分,呼吸着稀薄而昂贵的空气,俯瞰着那个他曾经挣扎其中的平凡世界。那个世界,连同那些平凡的烦恼,都变得渺小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
## 第三章 惊坠与残红
第五十届全球金融领袖峰会,选址帝都。规格之高,堪称金融界的“G20”。秦霄作为亚太地区举足轻重的新势力代表,自然在受邀之列。他乘坐的庞巴迪环球7500平稳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的专属跑道。舱门打开,深秋帝都特有的、带着一丝凛冽的干燥空气涌入。停机坪上,一支由六辆黑色劳斯莱斯幻影组成的车队,如同沉默而威严的钢铁卫队,早已静候多时。保镖训练有素地拉开车门,秦霄躬身坐进中间一辆的后座。真皮座椅包裹性极佳,车内弥漫着雪茄和高级皮革混合的、象征着权力的独特气息。
车队启动,警灯无声闪烁,在机场高速上疾驰,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市区核心管制路段,车流明显稀疏,只有悬挂特殊通行证的车辆才能驶入。秦霄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峰会的议题、即将交锋的对手、需要巩固的关系网……无数信息在他脑海中高速运转。权力的滋味如同陈年佳酿,令人微醺。
突然,车身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顿!强大的惯性让秦霄的身体向前一倾,安全带瞬间勒紧。他倏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向前方。
“秦董……”司机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带着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紧绷,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前面…好像是李老的车队,我们…刚才变道,好像插到他们前面了。”
“李老”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秦霄的耳膜,直透心底!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固了。
李老!那是真正盘踞在共和国金融食物链最顶端数十载的巨鳄!是跺一跺脚,整个亚洲金融市场都要颤三颤的活化石!他的根基之深,人脉之广,能量之大,连姑母在他面前都要执晚辈礼,谨慎谦恭,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他的车队不是应该在更核心的位置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秦霄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他猛地推开了沉重的劳斯莱斯车门!
帝都深秋的冷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他刚踏出一步,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上,目光急切地越过自己车队的前盖——
前方,一辆线条方正、通体漆黑、挂着特殊牌照的老款红旗L5轿车,如同蛰伏的巨兽,安静地停在那里。它看起来并不张扬,甚至有些过时的庄重,却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威严。就在秦霄目光触及的瞬间,那辆红旗轿车后排的车窗,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降下了一道缝隙。
缝隙后面,露出一张布满深刻岁月沟壑的脸庞。皮肤松弛,眼袋下垂,但那双眼睛——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冰冷、仿佛淬炼了千年的寒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任何指责或愤怒,只是隔着短短几米的距离,投来平平淡淡的一瞥。
然而,就是这一瞥!
秦霄感觉如同被无形的、巨大的X光瞬间穿透!那目光带着洞穿一切的漠然和冰冷的审视,仿佛在刹那间剥开了他身上所有昂贵的手工西装、名贵腕表、精心打造的成功人士光环,直刺入骨髓最深处!将他这三十年精心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根基,以及这根基之下可能存在的、连他自己都刻意遗忘的某些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浮华泡沫本质的了然,一种对“暴发户”僭越规矩的、冰冷的漠视。
空气仿佛被冻结成巨大的冰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整个车队,所有随行人员,都屏住了呼吸,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条象征权力核心的街道。
车窗缝隙里,苍老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砸在凝固的空气中,带着千钧重压:
“年轻人,”声音停顿了一下,那鹰隼般的目光在秦霄煞白的脸上停留了半秒,冰冷依旧,“路,还长。”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秦霄的心口。
“该让的时候,”车窗无声地、缓慢地升了上去,最后半句透过即将关闭的缝隙传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得让。”
红旗轿车沉稳地启动,庞大的车队随之无声无息地驶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秦霄僵立在原地,深秋的冷风瞬间吹透了他昂贵的西装,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入。司机紧张地低声提醒:“秦董……外面冷……”
他恍若未闻。李老那最后半句话,那冰冷的眼神,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放大,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
预感在几天后变成了残酷的现实。晴天霹雳!
一家名不见经传但背景深厚的海外对冲基金,突然向市场抛出了一份详尽得令人发指的做空报告,矛头直指秦霄执掌的最大一只旗舰基金!报告的核心指控,直指基金多年前参与的一桩跨国能源并购案中存在严重的关联交易、利益输送和内幕操作!更致命的是,报告中竟然附带了数份据称已被“彻底销毁”的关键邮件截图和转账记录——这些,正是当年由姑母亲自出手,动用极其隐秘的关系才“抹平”的灰色地带!秦霄甚至一直以为它们早已不复存在!
报告如同一颗投入深水的核弹,瞬间引爆全球金融市场!秦氏旗下相关上市公司股价断崖式暴跌,哀鸿遍野。曾经对他赞誉有加的媒体瞬间变脸,口诛笔伐,将他描绘成一个依靠裙带关系和非法手段上位的骗子、蛀虫!昔日称兄道弟的商业伙伴、利益同盟,此刻电话全部转接秘书台,避之唯恐不及。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投资者疯狂挤兑。
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国家金融监管机构的联合调查组,在报告发布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便以雷霆之势进驻秦氏总部!所有核心账目被封存,服务器被接管,高管被带走约谈。秦霄的个人及关联公司名下所有资产,被迅速冻结。
他站在深湾一号顶复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昔日繁华璀璨的海湾夜景。楼下,刺眼的黄色警戒线已经拉起,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大门上贴上冰冷的、盖着红章的封条。那刺目的黄色和鲜红的印章,在夜色中如同巨大的嘲讽。他苦心孤诣经营半生、引以为傲的财富帝国,他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根基,竟如同沙滩上用细沙堆砌的城堡,看似宏伟壮丽,却在李老那轻轻一指引来的滔天巨浪下,连片刻的抵抗都未曾做出,便轰然坍塌,碎成一地狼藉的泡沫!
失重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冰冷刺骨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映着楼下封条反光的玻璃。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像一个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向着冰冷坚硬的地板,无可挽回地——
“嗡——嗡——!!!”
刺耳、尖锐、如同电钻钻透混凝土般的震动声,毫无预兆地、狂暴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幻境!
秦霄的身体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从倚靠的石柱上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另一根冰冷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狂跳,猛烈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摇晃、旋转、模糊……
浓密的银杏树荫……斑驳脱落的暗红色廊柱……幽深佛殿里影影绰绰的庄严佛像轮廓……还有那斜斜穿透叶隙、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摇晃光斑的……金红色的夕阳余晖?
远处,僧侣们低沉、平稳、带着亘古韵律的诵经声,如同从未间断的背景音,悠悠传来,混合着空气中丝丝缕缕、沉静宁神的檀香气味。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真实?
哪里有什么摩天大楼?哪里有什么金融峰会?哪里有什么劳斯莱斯和红旗轿车?哪里有什么资产冻结和刺眼的封条?
只有冰凉、坚硬、粗糙的石柱,正结结实实地硌着他汗湿的脊背,带来清晰无比的痛感,冷酷地提醒着他现实的触感——坚硬、粗粝、不容置疑。
冷汗,冰凉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棉质T恤,紧贴在皮肤上,黏腻冰凉,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战栗。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灼热的白雾。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似乎想擦掉那令人窒息的梦境残渣。
指尖触到一片异样的冰凉湿润。不是汗水,触感更……凝实?
他茫然地低下头,摊开手掌。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掌心里,赫然躺着几颗鲜红饱满的樱桃!圆润,水灵,带着清晨露珠般的晶莹光泽,红得惊心动魄!它们沾着他额角滑落的冷汗,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妖异的光芒,像……像几颗刚刚凝固的、温热的血滴!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他像是被这诡异的红色烫伤,猛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摊开了整个手掌!
几颗樱桃随着他的动作滚落,掉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沉闷的“噗噗”声。
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青砖之间一道细小的缝隙边缘!
“啵!”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破裂声响起。
那颗饱满鲜红的樱桃瞬间炸开!鲜红浓稠的汁液如同微缩的火山岩浆,猛地迸射出来!溅落在灰青色的古老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粘稠、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猩红印记!
秦霄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抹小小的、却无比刺眼的猩红,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梦里那纸醉金迷、挥金如土的三十年!
那场奢华如梦、冰冷如仪的婚礼!
金融帝国崩塌瞬间的失重与绝望!
还有……李老那双洞穿一切、冰冷漠然的鹰隼之眼!
无数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碎片,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又像是被重锤击碎的玻璃幕墙,在他脑海中疯狂地尖啸着、碰撞着!灼烫的羞惭感——为梦中那个迷失在物欲中的自己;冰冷的虚无感——那半生浮华竟如梦幻泡影;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后怕……种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撕扯!
原来浮生所苦苦追寻、执着不放的一切,功名、利禄、富贵、权势……不过是他人指间握不住的流沙,不过是镜中映照的虚幻水月!那场穷尽想象力的极致繁华,那场惊心动魄的云端坠落,那刻骨铭心的绝望……一切的一切,竟都只是这古寺回廊之下,倚靠着一根冰凉石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手机闹铃,粗暴惊醒的一场短梦!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脖颈僵硬得如同生锈的轴承。目光越过香烟袅袅、光线幽暗的佛殿前庭,投向那殿堂最深处。
巨大的佛像,低眉垂目,面容慈悲而宁静。夕阳最后一缕金辉,如同佛光普照,正温柔而恒久地为那庄严的金身镀上一层柔和、温暖、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光晕。佛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带着无言的悲悯。
“嗡——”
手机在他裤袋里,再一次固执地震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来自现实世界的冰冷啄木鸟。
秦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郁檀香和草木清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苦涩的清醒。他缓缓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冰冷的光映着他苍白失神的脸。
屏幕上,依旧是那张刺眼的、在梦境开始前就存在的界面——高考志愿填报系统。几个二本院校的名字,沉默而固执地排列在可选列表里,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眼。
指尖悬停在冰凉光滑的屏幕上,微微颤抖着。解锁?然后呢?继续面对那差了三分的残酷现实?还是……像梦里一样,幻想有“姑母”能改变一切?
他的手指停顿了许久,久到屏幕的光自动熄灭,重新变成一片漆黑。
最终,他没有解锁。
他弯下腰,动作缓慢而小心,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几颗普通的樱桃,而是易碎的琉璃。他先捡起那几颗滚落在地、尚且完好的樱桃,鲜红的果皮沾上了些许灰尘。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颗摔裂的樱桃上。鲜红的汁液已经半凝固,在地砖上留下一小片无法忽视的猩红印记。他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捏起那颗破裂的果实,黏腻的汁液沾上指腹。
他捧着这几颗小小的樱桃,走到佛殿外巨大的、雕着莲花的石制香炉前。炉内香灰积得厚厚一层,上面插满了信众供奉的、长短不一的残香。炉脚下,堆放着一些新鲜的苹果、香蕉等供果。
他这几颗樱桃,微小如同尘埃,红得卑微。
他轻轻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掌中几颗樱桃,连同那颗破裂的、汁液淋漓的残果,一起放在了香炉脚下那一堆供果旁边。鲜红的一点,融入其中,毫不起眼。
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更加清晰地缠绕过来,沉静而悠远。
秦霄最后看了一眼香炉脚下那点属于自己的、带着梦境余温的刺目鲜红,然后,慢慢地、决然地转过身。
晚风骤然大了些,穿过古刹空旷的庭院,吹动他汗湿的额发。头顶,那株千年银杏巨大的树冠在风中摇曳,无数金黄的扇形叶片相互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沙沙——”声响,悠长、辽远,像一声穿越了千年时光、洞悉了所有悲欢离合的深沉叹息。
他迈开脚步,不再回头。
深深浅浅的树影,随着他的步伐,在他年轻而略显单薄的背影上流淌、变幻,也落向山门外那条蜿蜒的、在暮色中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道路。那条路,不再通向虚幻的云端楼阁,而是通往一个他必须脚踏实地去行走的、充满泥泞却也无比真实的——人间。
更新时间:2025-07-07 05:5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