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是北洋新贵,婚姻是我的筹码。
那个书香门第的妻子,我当她是件摆设。
直到她留下一纸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和一张去法国的船票。
我发誓要抓她回来让她懂规矩。
后来,我抛下一切,在巴黎街头,只为求她再看我一眼。
1
那张纸就压在黄铜烟灰缸底下,一半露在外面。
我宿醉头痛,摸索着想找支烟,指尖先碰到的却是纸张冰凉的边缘。我把它抽出来,上面是沈若微的字,清隽又疏离,像她那个人。
是离婚协议。
底下“沈若微”三个字已经签好了,墨迹干透,笔锋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旁边还放着一张船票,目的地,法兰西。日期是今天早上七点。
我抬眼看了一下座钟,九点一刻。船已经开了。
一股火从胃里烧到脑门,我捏紧那张纸,几乎想把它撕碎。可笑。她敢?一个嫁进我顾家的女人,一个两年来说话不超过百句,永远低着眉顺着眼的女人,她敢跟我提离婚?还是用这种方式?
“人呢?”我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管家老陈碎步跑进来,头垂得更低了:“少爷……太太她……早上就带着一个皮箱出门了。”
“出门?她能去哪?”我把那纸和票摔在桌上,“她自个儿签了字就算离了?她把顾家的门楣当什么了?把北洋督军府的脸面当什么了?”
老陈不敢接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
我烦躁地在屋里踱步,昨晚酒会的喧嚣和脂粉气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与这间屋子死一样的寂静混在一起,让人作呕。两年了,这桩婚事就是我父亲用来笼络江南士族的一步棋,而沈若微,就是那颗摆在棋盘上的棋子。我承认,我没把她当回事。她有才学,会几门外语,整天抱着那些洋文书看,我只觉得是小家子气的矫情。我需要的是一个听话、懂分寸的摆设,而不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新女性”。
所以我照样过我的日子,捧戏子,逛舞厅,夜不归宿是常事。她从不过问,也从不抱怨。有时候我深夜回来,会看到她书房的灯还亮着,仅此而已。我们就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井水不犯河水。
我一直以为她认命了,也习惯了。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地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去码头!把所有去法国的船都给我查一遍!再去沈家!问问他们是怎么教女儿的!”我抓起外套,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这是耻辱,是挑衅。我顾晏之的女人,就算不想要了,也只能由我来扔,轮不到她自己走。
我必须把她抓回来,让她知道规矩。让她明白,进了我顾家的门,是死是活,都由不得她自己说了算。
车子开到半路,我忽然觉得不对劲。以沈若微的性子,她不是会做这种冲动事的人。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像是在下棋。她敢这么走,就一定算好了我找不到她。
“掉头,回家。”我靠在车座上,闭上了眼睛。
怒火退潮后,一种陌生的空虚感涌了上来。我第一次开始思考,沈若微,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两年,她在我身边,我是不是从未真正看过她一眼?
回到家,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了她书房的门。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纸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满了书,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桌上,一叠稿纸被镇纸压着,最上面的一页写着标题——《娜拉》。是易卜生的剧本。
我拿起稿纸,是她的译稿,字迹娟秀,注释详尽。旁边还放着一本笔记,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的心得。
“娜拉的出走,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但一个没有经济能力、没有社会地位的女性,出走之后,又能走向何方?是堕落,还是回来?”
最后一句话,被她用红笔圈了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问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2
那间书房,成了我接下来几天的牢笼。
我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步也没出去。老陈每天把饭菜送到门口,几乎都原封不动地收走。我没心思吃喝,像个贪婪的窃贼,疯狂地翻阅着属于沈若微的一切。
她的书,她的译稿,她的笔记。
我这才知道,她这两年根本不是在“认命”。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如此丰盛的精神世界。她和那些世界顶尖的文豪进行着灵魂的交流,她在纸上探讨着女性的独立与解放,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我找到了一本日记。锁是开的,仿佛她从不认为我会对她的内心世界产生兴趣。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民国十六年,冬。今日成婚。他从掀开盖头到离开,未曾正眼看我。洞房花烛,满室红喜,于我,不过是换了一处囚笼。”
“民国十七年,春。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与当红影星的花边新闻。心中无波澜,只是觉得吵闹。翻译《简爱》至第三章,‘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笔尖微颤,墨点污了稿纸。”
“民国十七年,秋。父亲来信,嘱我温顺恭良,为顾家开枝散叶,方为立身之本。我回信问,女子之本,难道只在夫家?父亲未再回信。”
“民国十八年,夏。法语课程已近尾声。家庭教师说,我的天赋,足以去索邦大学旁听。索邦……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名字。像天上的月亮,而我,身在井底。”
一页一页翻下去,我的手开始发抖。那不是愤怒,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尖锐的心慌和悔恨。日记里的那个女人,敏感,骄傲,痛苦,又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她记录下每一次被我忽视的瞬间,每一次在深夜里独自面对孤灯的挣扎。
我这个丈夫,在她笔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带来压抑的符号。一个“他”。
我看到了她是如何一步步计划离开的。她偷偷变卖了母亲留给她的首饰,换成金条。她联系了远在法国的同学,安排好了落脚点。她报了法语班,每个深夜在我醉酒归来后,她还在默默地背着单词。
她为自己的“出走”,准备了整整一年。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便利,享受着众人的奉承,我以为我掌控着一切,包括我的婚姻,我的妻子。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可笑的傻子。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是法文原版。书页有些卷边,看得出她经常翻阅。我随手翻开一页,里面掉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年前的沈若微,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她的眼睛看着镜头,眼神空洞,像一潭死水。照片的背面,是她的字迹,只有一行。
“Il n'y a qu'un bonheur dans la vie, c'est d'aimer et d'être aimé.”
——生命中只有一种幸福,那就是爱与被爱。
我盯着那行法文,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我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种彻骨的悲凉。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离开,不是一时冲动,不是赌气。是绝望。是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之后,为自己寻找的一条生路。
我顾晏之,亲手把我的妻子,从身边推开了。推向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我冲出书房,扶着冰冷的栏杆,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往上涌。
老陈被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扶我:“少爷,您怎么了?要不要请医生?”
我摆摆手,慢慢直起身。窗外,上海的天阴沉沉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老陈。”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给我订一张……最快去法国的船票。”
3
去法国的决定,在顾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父亲在电话里咆哮,说我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私自出走的女人,抛下家族的生意和脸面,是昏了头。
“一个女人而已!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再给你找十个八个!沈家那边,我会让他们给个说法!”父亲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爸,这不是一个女人的事。”我打断他,语气平静但坚定,“这是我顾晏之自己的事。我必须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只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随你便!”,然后电话被狠狠挂断。
我没有再多做解释。他们不会懂。他们和我一样,都以为沈若微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物件。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翻完她那些日记和译稿之后,那个模糊的符号,已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我心里扎了根的人。
我开始处理手头的事情。交接了生意,推掉了所有应酬。那些曾经让我流连忘返的酒会、舞厅,如今想起来只觉得索然无味。那些莺莺燕燕的奉承和笑脸,也变得面目可憎。
我的世界,在沈若微离开后,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黑白。
出发前一晚,我又一次走进了她的书房。
我坐在她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手指抚过书桌上被磨得光滑的木纹。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在无数个深夜,坐在这里,借着一盏孤灯的光,构建起那个能让她暂时逃离现实的精神世界。
我拿起那本法文版的泰戈尔诗集,翻到夹着照片的那一页。照片上的她,眼神依然那么空洞。我把照片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我的贴身衣袋里。
然后,我拿起笔,在旁边那页空白处,用我刚学会的、歪歪扭扭的法文,写下了我的第一句法语。
“Je viens.”
——我来了。
写完,我合上书,将它放回原处。
我知道,这一去,前路未卜。巴黎那么大,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就算找到了,她也未必肯见我。她用尽全力才逃离的牢笼,又怎么会轻易回头?
可我必须去。
不是为了顾家的脸面,也不是为了男人那点可笑的征服欲。
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弥补我那两年愚蠢又狂妄的过错。为了找回那个被我亲手弄丢的,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或许是愧疚,或许是不甘。但那股力量,强大到足以让我抛下现有的一切,去追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我想要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我想让她知道,她的世界,她的思想,她的灵魂,我看到了。虽然,看得太晚了。
第二天,我提着一只简单的皮箱,登上了前往马赛的邮轮。汽笛长鸣,黄浦江的水被搅动得浑浊不堪。我站在甲板上,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上海。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第一次让我感到了厌倦。
那里有我的家,我的根,我过去所有荒唐又自得的岁月。
但那里,没有沈若微。
所以,我必须离开。
4
海上航行是漫长而枯燥的。
巨大的邮轮像一座移动的孤岛,在无边无际的蓝色里漂浮。起初几天,我还因为新鲜感而四处走动,但很快,那种巨大的孤独感就将我吞没了。
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舱房里,请了一位同船的法国商人教我法语。我的发音蹩脚又生硬,常常引得他发笑。但我学得很认真,近乎偏执。因为我知道,这是我能接近沈若微的世界的唯一途径。
我一遍遍地念着那些陌生的单词,想象着她也曾这样,在上海的深夜里,为了一个遥远的梦想而努力。我们之间隔着两年的冷漠和一片汪洋大海,此刻,却因为这门共同的语言,产生了一丝奇妙的联系。
除了学习,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看着那张黑白照片发呆。照片上的她,穿着不属于她的婚纱,表情不属于她的哀伤。我试图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找出一点点过去的影子。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家的客厅。父亲安排的相亲。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空谷幽兰。我当时只觉得她太过寡淡,远不如舞厅里的姑娘们明艳动人。全程我没跟她说一句话,是父亲在和沈家伯父高谈阔论。
我还想起我们的婚礼。场面盛大,宾客云集。我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掀开她的盖头。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她。灯光下,她的皮肤很白,嘴唇很薄,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我当时脑子里想的却是,总算完成了任务,可以去跟弟兄们继续喝酒了。
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婚房里。
现在想来,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我究竟是何等的傲慢和愚蠢,才会把这样一块璞玉,当成路边的石头。
船在海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当我终于踏上马赛的土地时,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南法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咸湿的海风味道。
我没有停留,直接坐上了去巴黎的火车。
火车在乡间穿行,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田野,村庄,教堂的尖顶。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美丽。可我的心却越来越慌。
巴黎。她就在那里。
我该怎么找她?找到了,又该说什么?
我没有任何计划。我只是被一股本能驱使着,一头扎进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抵达巴黎里昂火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提着皮箱,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第一次感到了茫然无措。周围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脸上带着我看不懂的表情。我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孩子,渺小又无助。
在上海,我是顾家的少爷,前呼后拥,无所不能。可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摊开一张巴黎地图。我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街道和地名,感觉一阵眩晕。
我只知道她在巴黎,可能在索邦大学附近。这是她日记里提过的唯一线索。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拉丁区。古老的建筑,狭窄的街道,随处可见的书店和咖啡馆。空气里飘着咖啡和面包的香气。索邦大学的校门口,年轻的学生们进进出出,他们脸上洋溢着自信和朝气,讨论着我听不懂的学术问题。
我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我意识到,我和沈若微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两年的婚姻。我们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截然不同。她向往的是这里,是知识,是思想的碰撞。而我,沉溺于上海滩的浮华和虚荣。
我开始像个幽灵一样,每天在索大附近游荡。我守在校门口,看着每一个进出的东方女子的面孔。我去遍了附近的每一家咖啡馆和书店,希望能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无所获。
巴黎的秋天很冷,细雨连绵。我站在街角,看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心里一点点往下沉。
也许,我根本就找不到她。也许,她已经改了名字,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也许,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恐慌。
不,我不能放弃。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走进一家咖啡馆,用我蹩脚的法语,向侍者打听,是否见过一个来自中国的、很漂亮的年轻女士,可能在这里看书或者画画。
侍者耸耸肩,表示每天见的人太多,毫无印象。
我一连问了十几家店,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在一家旧书店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幅画。
画的是塞纳河的风景,笔触细腻,色彩柔和。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
不是“沈若微”,而是两个字母——“R. W.”。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5
我几乎是颤抖着向书店老板打听这幅画的作者。
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法国男人,戴着老花镜,他眯着眼打量了我一下,慢悠悠地说:“哦,你说Wei?一个很有才华的中国姑娘。她有时候会把自己的画寄放在我这里卖,换点零用钱。”
“Wei……”我重复着这个发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她现在在哪里?我能见见她吗?”
老板摇了摇头:“她居无定所,有时候会来坐坐,有时候几个星期也见不到人。年轻人,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丈夫。”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老板的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他上下打量着我,语气也冷淡了许多:“丈夫?我可从没听她提起过。小伙子,我劝你一句,Wei在这里过得很好,很自由。别去打扰她。”
说完,他便不再理我,自顾自地整理起书架。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却燃起了巨大的希望。我找到了线索,她就在这里,她叫Wei,她还在画画。
我买下了那幅画。付钱的时候,我用尽了我所有的诚意,拜托老板,如果Wei再来,请务必把我的地址留给她。我留下的是我租住的小公寓的地址,就在索邦大学不远的一条小巷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我每天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上午去语言学校上课,下午就待在公寓里,把那幅画挂在墙上,一遍遍地看。
画里的塞纳河,宁静而忧郁。我仿佛能透过那些色彩,看到她作画时的神情。一定是专注而平静的。在巴黎,她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安宁。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眼中的世界。我去了她画里的地方,在同一个位置,看同一片风景。我走进卢浮宫,站在那些世界名作面前,努力去理解那些线条和色彩背后的故事。我读她翻译过的那些书的原版,虽然磕磕绊绊,但每读懂一句,都感觉离她更近了一步。
我不再是上海那个颐指气使的顾家少爷。在巴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一个笨拙的追寻者。我学会了自己做饭,虽然经常把厨房弄得一团糟。我学会了挤地铁,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方向。我学会了孤独,在异国他乡的夜晚,与自己的悔恨和平共处。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巴黎迎来了第一场雪。
我依旧没有等到沈若微的任何消息。书店老板每次见到我,都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她来过了,但是老板遵守承诺,根本没有告诉她我的存在。又或者,她知道了,但她根本不想见我。
这个念头让我备受煎熬。
这天,语言学校的课结束后,我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公寓的路上。雪下得很大,整个巴黎都变成了白色。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只有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雪花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
就在我拐进公寓所在的那条小巷时,我愣住了。
巷子口,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呢大衣,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头发比照片上更短了,衬得那张脸越发的小巧清瘦。她手里拿着一个画板,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和睫毛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公寓的方向,眼神复杂。
是沈若微。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设想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如此猝不及及。
她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她脸上的迷茫和探究,瞬间变成了冰冷的戒备和疏离。她没有丝毫的惊讶,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在这里。
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若微!”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冲了上去,拦在她面前。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看我。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看不到一丝波澜。那不是恨,不是怨,而是彻底的、无动于衷的漠然。
这种漠然,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我心痛。
“顾先生。”她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巴黎冬日的寒气,“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请你让开。”
她叫我“顾先生”。
就像在上海,我无数次在外面称呼她为“顾太太”一样。客气,却又残忍地划分了界限。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看着这张我思念了几个月的脸。她瘦了,也变了。眉宇间少了过去的压抑和愁苦,多了一份坚定和从容。这是巴黎给她的,也是我从未给过她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终于问出了一句废话。
“我来找书店老板取点东西。”她淡淡地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别处,似乎连多看我一眼都觉得多余,“现在取完了,要走了。”
“我……”我想说我找了你很久,我想说对不起,我想说我变了。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化作一句,“外面雪大,进去坐坐吧。我……我给你煮杯热茶。”
她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嘲讽的弧度。
“不必了。顾先生,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她绕过我,径直向前走去。她的背影,决绝得像那天早上留下的那封离婚协议。
我僵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成水,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我追了半个地球,跨过千山万水,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原来,破镜,真的难重圆。
6
那次雪中的相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的却是更深的绝望。
我没有再冒然去打扰她。我知道,任何急切的靠近,都只会让她竖起更厚的壁垒。我只能退回到暗处,像一个最虔诚也最卑微的信徒,远远地守护着我的神明。
我从书店老板那里旁敲侧击,知道了她更多的事情。她没有固定的住所,时常搬家,靠卖画和打零工维持生计。生活拮据,却很自由。她拒绝了所有艺术学院的正式邀请,只在索邦大学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程旁听。她不与任何人深交,像一只孤傲的鸟,在巴黎的天空下独自飞翔。
我开始用我的方式,笨拙地,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我匿名买下她在书店寄卖的所有画作。每一次,我都让老板告诉她,是一位非常欣赏她才华的英国收藏家买走的。我不敢用自己的名义,我怕她知道后,宁可把画烧了,也不会接受我的钱。
我得知她经常去的一家小餐馆,那里的老板娘对她很好。我便成了那家餐馆的常客,每次都留下丰厚的小费,并拜托老板娘,多给那位叫“Wei”的中国姑娘一些照顾,比如在她来的时候,免费送上一份热汤或者甜点。
老板娘是个热情的巴黎女人,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照做了。
我常常会坐在餐馆靠窗的位置,假装看书,实际上,只是为了等一个可能不会出现的身影。有时候运气好,能看到她进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吃饭。她吃得很慢,吃完后会拿出速写本画一会儿。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一刻的她,美好得不像话。
我从不敢上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她喝下老板娘端上的热汤时,脸上露出的那一丝温暖的笑意,我的心里,就会涌上一股酸涩又满足的情绪。
这样的日子,像是在走钢丝。一边是看到她安好时的慰藉,一边是无法靠近她的痛苦。
有一次,我在圣日耳曼德佩区的一家画廊外,看到她和一个法国男人站在一起。男人穿着考究,风度翩翩,正指着画廊里的画,对她说着什么。她微微仰着头,认真地听着,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专注而欣赏的神情。
那一刻,一股强烈的嫉妒和恐慌攫住了我。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街对面的阴影里站了很久,直到他们一起走进一家咖啡馆,我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他是谁?是她的同学?还是……追求者?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我的心。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怕在我还在为过去的错误忏悔时,已经有别人走进了她的世界,给了她我从未给过的尊重和爱护。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赎罪”,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她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而那一页里,并没有为我顾晏之留下一丝一毫的位置。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廉价的红酒,辛辣呛人,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我醉倒在公寓冰冷的地板上,嘴里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若微……若微……”
醒来时,头痛欲裂。窗外天光大亮。
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窗边。楼下的小巷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她。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法棍面包和一些蔬菜。
她……住在这附近?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我冲出公寓,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我看到她拐进了隔壁的一栋旧公寓楼,上了三楼。我记下了那个位置。
从那天起,我的“守护”变得更加具体。我成了她的邻居,虽然她并不知道。
我每天都能看到她出门,去上课,去写生。我能看到她晚上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知道她又在熬夜看书或者画画。我们的距离,只隔了一堵墙,可我却觉得,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我不敢去敲那扇门。我怕我的出现,会让她再次搬家,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只能用这种近乎病态的方式,感受着她的存在。
直到那天,意外发生了。
7
那天深夜,我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穿透老旧公寓单薄的墙壁,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是沈若微的声音。那咳嗽声急促而痛苦,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生病了?
我披上衣服,走到墙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面上。除了咳嗽,我还隐约听到她压抑的喘息和水杯被打翻的声音。
她身边有人吗?这么晚了,她一个人能应付吗?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翻滚,最终,担忧压倒了一切。我不能再这样躲在暗处了。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冲出房门,跑到她的门口,用力敲门。
“若微!沈若微!开门!是我,顾晏之!”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咳嗽声还在继续。
我急了,开始用力撞门。这栋老公寓的门锁并不结实,几下之后,门“哐当”一声被我撞开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勾勒出一个蜷缩在床上的瘦弱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病态的、灼热的气息。
我冲到床边,借着月光,看到她脸色烧得通红,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冷汗。她已经烧得有些意识不清了,嘴里还在含糊地念着什么。
我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若微!醒醒!”我轻轻拍着她的脸。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是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化为深深的警惕和抗拒。
“你……滚出去……”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病得很重,我送你去医院。”我顾不上她的抗拒,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在我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酸。她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放开我……我不用你管……”她在我怀里挣扎,力气却小得可怜,那点反抗更像是一只病猫在徒劳地挥舞爪子。
我没有理会她,用被子将她裹紧,抱着她冲下了楼。
深夜的巴黎街头,寒风刺骨。我抱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她的身体在我怀里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因为发烧。她不再挣扎,只是把脸埋在被子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有事。绝对不能。
我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急诊室里,医生和护士忙碌地进进出出。我站在走廊里,看着她被推进去,那扇门在我面前关上,将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我浑身冰冷,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她刚才虚弱的样子,和那句“滚出去”。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才会让她在我面前,连最基本的求助本能都失去了。她宁可一个人烧到昏迷,也不愿意让我靠近一步。
医生终于出来了,是个严肃的法国中年男人。他告诉我,是急性肺炎,高烧引起了半昏迷,幸好送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办完住院手续,我守在她的病床前。她还在昏睡,挂着点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夜未合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长长的睫毛,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脆弱的侧脸。这是两年来,不,是结婚以来,我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长时间地看着她。
在上海,她是顾太太,一个被我刻意忽视的符号。在巴黎,她是Wei,一个我只能远远仰望的幻影。
直到此刻,在这个冰冷的病房里,她才变回了沈若微。一个会生病,会脆弱,需要人照顾的,活生生的人。
而我,终于有机会,以一个照顾者的身份,而不是一个“丈夫”或者“闯入者”的身份,留在她身边。
天快亮的时候,她醒了。
睁开眼看到我,她眼神里的戒备和疏离又回来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开口,声音沙哑。
“你病了,我照顾你。”我递过一杯温水。
她没有接,只是别过头去,看着窗外。“医药费多少钱,我会还给你。你可以走了。”
“我不要你还。”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若微,我们……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没什么好谈的。”她打断我,语气冷硬,“顾先生,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张还没走完法律程序的离婚协议。除此之外,我们是陌生人。”
“陌生人?”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陌生人会半夜撞开你的门,抱你去医院?”
她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我知道,我不能逼她太紧。
“你先好好休息。”我站起身,放缓了语气,“医生说你需要静养。我……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说完,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我怕再待下去,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给她买了清淡的粥和面包。回来的时候,她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巴黎的清晨,天空是灰蓝色的,几只鸽子从窗前飞过。她的侧影,孤独又倔强。
她没有拒绝我买来的食物,只是默默地、小口地吃着。
我们就这样,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相处着。
她不说话,我也不敢多说。我只是笨拙地为她做着一切。削水果,换热水,跟医生沟通病情。她不拒绝,也不感谢。她把我当成一个不得不接受的、功能性的存在,就像……就像在上海时,我把她当成“顾太太”一样。
风水轮流转。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
8
沈若微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七天,是我到巴黎以来,过得最充实,也最煎熬的七天。
我每天都守在医院。白天,她醒着的时候,我们就维持着那种相敬如“冰”的沉默。她看书,或者看着窗外发呆,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则坐在一旁,看我的法语书,或者只是看着她。
晚上,等她睡着了,我才能卸下所有伪装,贪婪地看着她的睡颜。在梦里,她的眉头总是微微皱着,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总有种冲动,想伸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却又怕惊醒她,只能生生忍住。
她的病友,是一位热情开朗的法国老太太。老太太看出了我们之间奇怪的氛围,有一天,她趁着若微睡着,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年轻人,”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对我说,“你爱你的妻子,对吗?”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爱,就要说出来,做出来。”老太太眨了眨眼,“那个中国姑娘,她心里有座冰山,你要用太阳一样的热情去融化它。光看着,是没用的。”
太阳一样的热情?我苦笑。我现在连靠近她都会被冻伤,又哪里来的太阳?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医生嘱咐我,肺炎虽然控制住了,但身体还很虚弱,回去要好好调养,注意保暖,不能劳累。
我把这些话一一记在心里。
回到病房,若微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床边等我。是她来巴黎时穿的那件深色呢大衣,显得她越发清瘦。
“走吧。”她站起身,语气平静。
“我送你回去。”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拒绝。
我们一起走出医院,坐上出租车。我报了她公寓的地址。一路上,她都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到了她那栋旧公寓楼下,我扶着她下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站在门口,疏离地对我点了点头,转身就要上楼。
“等等。”我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你的身体还没好,一个人住不方便。”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这几天一直在心里盘算的话,“搬……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我那儿离这里不远,也安静。我……我能照顾你。”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照顾我?顾先生,你是不是忘了,在上海那两年,你是怎么‘照顾’我的?”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低下头,声音艰涩,“若微,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不好?”
“补偿?”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嘲讽更深了,“顾晏之,你以为你是什么?是救世主吗?你觉得你抛下上海的一切,跑到巴黎来,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就能抹掉过去的一切?你以为买几幅画,送几碗汤,照顾我几天,就能抵消那两年的冷暴力和无视?”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插进我最痛的地方。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更不需要你的照顾。”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在巴黎过得很好。没有你,我过得更好。所以,请你,带着你的愧疚感,离开我的世界。越远越好。”
说完,她转身上楼,脚步有些虚浮,但背影却挺得笔直。
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吹得我心里一片冰凉。
是啊,我凭什么呢?
我凭什么以为,我做的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能让她原谅我?
我凭什么以为,我迟来的深情,就能换来她的回心转意?
我太自以为是了。从上海到巴黎,我骨子里那种属于顾家少爷的傲慢和自负,从未真正改变。我以为只要我想要,只要我付出,就一定能得到。
可沈若微,她不是一件可以用金钱和时间来交换的物品。她的心,被我亲手摔碎了。现在,我想把它粘起来,却发现,我连碎片都凑不齐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公寓。
我就坐在她公寓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
我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又熄灭。我想象着她一个人,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喝水,吃药,咳嗽。我的心,疼得一阵阵抽搐。
我恨我自己。恨我过去的混账,也恨我现在的无能为力。
9
被沈若微那样决绝地拒绝后,我病了一场。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但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躺在床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欲望都没有。
大概是那一夜在冷风里坐久了,也大概是心里的那堵墙,塌了。
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脑子里总是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是上海的顾公馆,是她穿着旗袍的安静背影,是她书房里那盏彻夜不熄的灯。还有巴黎的街头,她在大雪里回眸时冰冷的眼神,和她在病床上苍白脆弱的脸。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我没力气出门,也没吃东西。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我被一阵执着的敲门声吵醒。
我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沈若微。
她穿着那件深色大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以为我在做梦。我眨了眨眼,她还在那里。
“你……”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餐馆老板娘说,你两天没去了。”她没有看我,只是把手里的保温桶递过来,“她让我来看看。”
原来是老板娘。我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
我没有接,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几天不见,她的气色好了很多,但依旧清瘦。
“你不请我进去吗?”她终于抬眼看我,眉头微微蹙起。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让开身子。
她走进我的公寓,这是她第一次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幅她画的塞纳河上。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我的公寓很小,也很乱。书本、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我有些窘迫,手忙脚乱地想收拾一下。
“别动了。”她制止了我,“你生病了。”
她走到小小的厨房,把保温桶里的东西倒出来。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面。香味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
她把碗端到我面前:“吃吧。”
我看着那碗面,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我有多久,没有吃到过一口热腾腾的家常饭菜了?
我接过碗,拿起筷子,手却抖得厉害。
她看出了我的虚弱,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张嘴。”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愣住了,像个孩子一样,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鸡汤滑入喉咙,带着一股暖意,瞬间驱散了我身体里大部分的寒冷和虚弱。
我就这样,被她一口一口地喂着,吃完了整碗面。
整个过程,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我吞咽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气氛有些尴尬,却又有一种奇妙的安宁。
吃完面,她收拾好碗筷,又给我倒了杯热水,看着我把药吃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就准备离开了。
“若微。”我叫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别走。”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谢谢你来看我。”我看着她的背影,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原谅。我也不求你回到我身边。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上海的那两年,是我错了。错得离谱。我把你当成家族联姻的牺牲品,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我无视你的才华,践踏你的尊严,把你一个人丢在那个冰冷的笼子里。我……我不是人。”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哽咽。
“我到巴黎来,不是为了把你抓回去。我只是想……想看看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想亲口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房间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轻轻地、带着一丝叹息的声音。
“顾晏之,”她说,“你知道吗?我刚到巴黎的时候,过得很苦。我租不起房子,只能住在最便宜的阁楼里,冬天没有暖气。我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卖画和打零工勉强糊口。有好几次,我饿得在街上走不动路。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恨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恨你的冷漠,恨你的傲慢,恨你毁了我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想象。”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但是后来,我慢慢想通了。恨一个人,太累了。而且,把自己的不幸都归咎于别人,是弱者的行为。我沈若微,不想当弱者。”
“我开始学习,开始画画,开始认识新的朋友。我发现,没有你,我的世界更开阔了。我在这里,找到了我自己。所以,顾晏之,我已经不恨你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道歉,我收到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以后就当个普通朋友吧。”
普通朋友。
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它意味着,她终于肯放下过去,不再对我充满敌意。
但也意味着,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夫妻”那层关系了。
这或许,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我点了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好。”
10
那次生病之后,我和沈若微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普通朋友”阶段。
她没有再对我避而不见。偶尔,她会来我的公寓,给我送一些她自己做的菜,或者是一些新买的书。她的话依然不多,但眉宇间的冰霜,却融化了许多。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朋友一样相处。
我们会一起去逛卢浮宫。站在那些巨幅的油画前,她会轻声为我讲解画面的构图、色彩和背后的宗教故事。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清泉。在她的讲解下,那些原本在我看来枯燥乏味的艺术品,都变得生动起来。我看着她谈论艺术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再一次为之着迷。
我们会一起去塞纳河畔散步。黄昏的时候,夕阳把河面染成一片金色。我们会并肩走在河边,聊一些无关紧셔的话题。聊巴黎的天气,聊最近看的书,聊各自的学业。我绝口不提“上海”,不提“过去”,不提“爱”。我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我得知了那个和她一起看画的法国男人,叫让-皮埃尔,是索邦大学的一位艺术史教授,非常欣赏若微的才华,一直在鼓励她举办自己的个人画展。他们是师生,也是朋友,仅此而已。知道这个事实后,我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依旧用我的方式,笨拙地对她好。
我知道她冬天住的阁楼冷,就偷偷找了房东,自掏腰包给她装了暖气。我怕她知道,还特意嘱咐房东,就说是政府的福利工程。
我知道她为了省钱,常常不吃午饭。我就每天算好时间,以“顺路”为借口,去她上课的教学楼下等她,然后“偶遇”,再“顺便”请她去吃一顿丰盛的午餐。
我的那些小心思,以她的聪慧,又怎么会看不穿?
但她没有戳破。她只是默默地接受了我的好意。有时候,在我为她做了一些事之后,她看我的眼神,会变得很复杂。那里面有感动,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挣扎。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座冰山,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但我不敢急,我怕我一急,那座山就又冻上了。
转眼,巴黎的春天来了。
万物复苏,塞纳河畔的樱花都开了。在让-皮埃尔教授的帮助下,若微的第一个个人画展,在左岸的一家小画廊里开幕了。
画展的名字,叫《重生》。
开幕那天,我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送上了一个巨大的花篮。画廊里来了很多人,有她的同学,有欣赏她画作的巴黎市民,还有一些艺术评论家。
若微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人群中,自信而从容地向来宾介绍着自己的作品。她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清雅,夺目。
我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被那么多人欣赏和赞美,我的心里,有骄傲,有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
她的世界,已经越来越精彩。而这个世界,是我曾经亲手将她推出去,如今又拼了命想挤进去的。
画展很成功。她的大部分作品都被预定了。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一扇打开的窗。窗外,是阴沉的、下着雨的上海。而窗内,阳光明媚,一株绿植正努力地向上生长。
画的名字,叫《告别》。
我站在这幅画前,看了很久很久。
画展结束后,若微请我和让-皮埃尔教授,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吃饭。
那晚,她喝了点红酒,脸颊微红。散席后,我送她回家。
走在巴黎深夜的街头,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顾晏之,”她忽然开口,叫了我的名字,“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画展的花篮,还是这段时间我为她做的一切。
“我都知道。”她看着我,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暖气的事,午餐的事……我都知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若微,我……”
“你不用说。”她打断我,“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多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还。”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扰和为难。
我明白了。我的好,对她来说,成了一种负担。一种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生活的负担。
“你不用还。”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若微,我为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你还,更不是为了逼你做什么决定。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看到你好,我就很高兴了。”
“如果你觉得有负担,那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违心的话,“你可以……彻底开始你的新生活。”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她沉默了,长久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线。
就在我以为她会点头说“好”的时候,她却忽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那个吻,像一片羽毛,轻柔,冰凉,却在我的脸上,燃起了一片火。
我彻底僵住了。
“顾晏之,”她退后一步,看着我,眼眶微微泛红,“你是个傻子。”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公寓楼。
我一个人站在月光下,抚摸着被她吻过的脸颊,久久无法回神。
那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你是个傻子。”
还有那个冰凉的,却又滚烫的吻。
她是什么意思?
11
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涟漪。
我彻夜难眠,反复揣摩着她的心思。她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暗示什么?或者,只是一个冲动之下的告别?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偶遇”她。我说过,如果我的存在让她感到负担,我就会离开。我必须说到做到。
我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心烦意乱。一方面,那个吻给了我巨大的希望;另一方面,我又害怕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再次出现,会让她重新关上心门。
我就这样,在希望和绝望之间,煎熬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老板娘,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沈若微。
她手里提着一个菜篮,里面装着新鲜的蔬菜和肉。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我……我买了菜,想借你的厨房用一下。”她说,“我的炉子坏了。”
这个借口,蹩脚得可爱。
我侧身让她进来,心跳得厉害。
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洗菜,切菜。她的动作很娴熟,看得出是经常做饭的。而我,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厨房很小,我们两个人待在里面,转身的时候,肩膀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每一次触碰,都像有电流穿过。
“我来帮你吧。”我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开口说道。
“你会吗?”她瞥了我一眼。
我老实地摇了摇头。在顾家,我连厨房都没进过。
她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放松的笑意。“那你就在旁边看着吧。”
我就真的站在旁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这幅景象,充满了烟火气,是我在上海的顾公馆里,从未见过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我一直追寻的东西。不是什么宏大的原谅,也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是这样,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小小厨房里,看着我爱的女人,为我洗手作羹汤。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三菜一汤,都是简单的家常菜。
我们面对面坐着吃饭,谁也没有说话。但气氛,却不再是之前的尴尬和沉默。一种温暖的、脉脉的情愫,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吃完饭,我抢着要洗碗。她没有跟我争,只是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笨手笨脚地和一堆盘子作斗争。
“顾晏之。”她忽然开口。
“嗯?”我回头看她,满手的泡沫。
“我下个月,就要回国了。”
我的手一滑,一个盘子差点掉在地上。
“回国?”我稳住心神,转过身,看着她,“为什么?你的画展不是很成功吗?留在这里,会有更好的发展。”
“巴黎很好,但不是我的家。”她说,“我的根,还在那里。”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来巴黎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她。找到她之后呢?我不知道。
“我……”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答案,“你回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似乎料到了我会这么说,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晏之,你没必要为了我,放弃你自己的生活。”
“你就是我的生活。”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这句话,如此直白,如此滚烫。
她也愣住了,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避开了我的目光。
厨房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水龙头还在滴着水,滴答,滴答,敲在我的心上。
“若微,”我擦干手,走到她面前,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抽回去。
“我知道,过去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给你的伤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我也不敢奢求你能完全原谅我。”
“但是,请你相信,现在的顾晏之,和以前不一样了。在巴黎的这些日子,是你,让我学会了什么是尊重,什么是爱。是你,让我找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我爱你,若微。不是顾家少爷对顾太太的责任,不是一个犯错的男人对受害者的补偿。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纯粹的爱。”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失去你。所以……所以,你愿意……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的眼眶,一点点地红了。晶莹的泪珠,在里面打着转,最终,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泪眼婆娑。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绽放了烟花。我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谢谢你……若微……谢谢你……”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哽咽,泪水,同样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怀里的人,轻轻地回抱住了我。
我知道,破镜,或许永远无法回到最初的样子。那些裂痕,会永远存在。
但我们,可以用爱,将它重新粘合。让它变得,比从前,更加坚固。
12
回国的船票,我们订在了一起。
离开巴黎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让-皮埃尔教授和餐馆的老板娘都来送我们。老板娘抱着若微,用法式特有的热情在她脸颊上亲了又亲,嘴里念叨着让她一定幸福。让-皮埃尔教授则拍着我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对我说:“好好,对她。”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站在甲板上,看着巴黎的轮廓在视线里渐渐远去,若微靠在我的肩上,轻声说:“好像做了一场梦。”
我握紧她的手:“这不是梦。以后,我会让我们的每一天,都比梦更美好。”
她笑了,眉眼弯弯,像极了塞纳河上的月光。
回到上海,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顾公馆还是那个顾公馆,但父亲对我的态度,却有了180度的大转弯。他大概是从哪里听说了若微在巴黎办画展的事,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尊重?
他没有再提我们离婚的事,反而旁敲侧击地问我,什么时候给他添个孙子。
对此,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我和若微的未来,不需要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我们没有住在顾公馆。若微说,那里承载了太多不好的回忆。我们在法租界,租了一套小小的公寓。公寓不大,但阳光很好,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种满她喜欢的花草。
我辞去了家族企业里的闲职,开始真正地学习如何经营。我不再去那些声色犬马的场所,每天下班就回家。若微也没有放弃她的画笔,她找了一间画室,继续着她的创作,偶尔也会给一些杂志画插画。
我们的生活,平淡,却又充满了踏实的幸福。
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钱的价格和菜贩子争论不休。
我们会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为里面的情节一起笑,一起流泪。
我开始学着做饭,虽然总是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但若微每次都会耐心地教我,然后把我做的“黑暗料理”全部吃光。
她书房的灯,依旧会在深夜亮起。但不同的是,现在,我会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去,从身后抱住她,对她说:“该休息了,太太。”
她会放下画笔,靠在我的怀里,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月亮,聊着天。
我们聊她的画,聊我的工作,聊巴黎的雪,聊上海的月。
我们从不刻意回避过去,但也不沉溺于其中。那些伤痕,已经结痂,变成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提醒着我们,今天的幸福,有多么来之不易。
有一天晚上,她靠在我怀里,忽然问我:“晏之,你后悔吗?为了我,放弃了以前那种……众星捧月的生活。”
我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不后悔。”我说,“以前的我,活在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空壳里。是遇见你,或者说,是重新认识你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若微,你才是我的星辰和月亮。有了你,我的世界,才有了光。”
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你现在,说情话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她带着一丝娇嗔,把脸埋进我的胸口。
我笑着,将她抱得更紧。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有的,只是一个浪子回头的男人,和一个独立坚韧的女人,在经历了分离和痛苦之后,重新学会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破镜重圆,难的不是粘合,而是面对裂痕的勇气,和抚平伤口的耐心。
我很庆幸,我没有放弃。
我很庆幸,她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13
民国二十年,春。
若微的第二个画展,在上海的美术馆举行。这一次,规模比在巴黎时大得多。来看展的人,络绎不绝。上海的各大报纸,都用了不小的篇幅来报道这位从巴黎归来的天才女画家。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被记者和艺术爱好者包围的她,心中充满了骄傲。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海蓝色旗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从容自信的微笑,侃侃而谈。她不再是那个在顾公馆里沉默寡言、眉眼低垂的少奶奶,她是我光芒万丈的沈若微。
画展的最后,她走到台上致辞。
她说了很多,感谢了很多人。最后,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我的身上。
“最后,”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我想感谢一个人。我的……爱人,顾晏之先生。”
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我有些无措,脸颊发烫。
“很多人可能知道我们过去的故事。那是一段……并不美好的开始。”她坦然地说道,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躲闪,“我曾经以为,那是一座我永远也无法逃离的牢笼。但是,是他,用他的改变,他的坚持,他的爱,让我明白,真正的牢笼,不在于婚姻,而在于我们自己的内心。”
“是他,让我相信,爱不是占有,不是束缚,而是尊重,是成全,是让彼此都成为更好的人。”
她的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是他,跨过千山万水,在巴黎的雪夜里找到我。也是他,陪我走过上海的每一个春夏秋冬。他让我知道,沪上的月,可以和巴黎的雪一样,都成为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所以,顾晏之,”她看着我,嘴角含笑,眼眶泛红,“谢谢你。谢谢你回头,也谢谢你,没有放弃。”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穿过人群,走到台上,走到她的身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我的月亮。”
我们相视而笑。
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那些曾经的伤痛和裂痕,都将化为我们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提醒着我们,要用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去珍惜眼前这个来之不易的破镜重圆。
(故事已完结)
更新时间:2025-11-06 01:1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