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阅读全本

导语

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修复机器,直到接手那幅天价旧画。

雇主是个古怪老头,要求我必须和他同住。

可每当我的指尖触碰画布,竟尝到咸涩,感到灼痛,甚至被汹涌的心碎淹没。

我发誓,画中那个向日葵田里的背影,在向我传递她尘封数十年的秘密。

当我在阁楼发现那本日记时,才知道这一切不是诅咒。

是只有我能听见的,一场跨越生死的告白。

第一章:精湛的机器

他们叫我画医,说我手下能起死回生。

放屁。

画就是画,颜料和布片的组合,死了就是死了。

我做的,不过是把物理损伤修复到肉眼难辨。

仅此而已。

———

今天修复的,是幅十八世纪的贵族少女肖像。

馆长亲自交代的,说这画是馆藏珍宝。

我看着她。

分析她裙摆的丝绒质感,是用了哪种氧化铁红。

评估她珍珠项链的光泽,是掺了多少云母粉。

我盯着她那双著名的、含泪的眼睛。

助手在旁边小声啜泣。

“太悲伤了,陈老师,你看她的眼神,多么绝望……”

我调着光油。

“那不是悲伤。”

助手一愣。

“什么?”

我指给她看。

“泪光的折射率不对。当时的油彩,混入了一点点杂质碳酸钙。”

“所以看起来特别亮,像真眼泪。”

“是技术,不是情感。”

助手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

我习惯了。

———

工作室只剩我一个人。

安静得像坟墓。

我喜欢坟墓。

我的工作台就是我的王国。

正中央,放着那方跟随我十年的古砚。

墨块磨出的汁液,浓黑,沉静。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所有修复用的颜色,都要先用这墨打底。

它是我世界里,唯一的恒常。

门外,两个实习生走过,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得清楚。

“……陈老师手艺是没得说,就是太冷了。”

“谁说不是呢,跟他待一个屋,夏天都不用开空调。”

“像个……没有心的修复仪器。”

仪器。

这个评价,很中肯。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平稳,规律。

一颗高效运转的、属于“精湛机器”的心脏。

———

下班前,前台打电话过来。

“陈老师,有位老先生,指名要见你。”

“带了一幅画,说要修复。”

“样子……挺急的。”

我不喜欢接私活。

尤其是这种来历不明的。

麻烦。

我走到会客室。

一个老人坐在那里。

很老,像一棵被风干了的树。

背挺得很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细长的木盒子。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光。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陈砚先生?”

我点头。

“是我。”

他把木盒放在桌上,动作郑重得像在交付骨灰。

“请您,救救它。”

他打开盒子。

一幅不大的油画。

画的是向日葵花田,和一个女人的背影。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破败的绚烂。

我上前一步。

职业病犯了。

“颜料层龟裂,局部有霉斑。”

“油彩氧化严重,色差很大。”

“这里,被水浸过,笔触都模糊了。”

“保存状态,很差。”

老人喉结滚动,声音干涩。

“能修吗?”

我没回答。

我的目光,被那个背影钉住了。

金黄的向日葵,像燃烧的火焰。

可她背对着一切,走向花田深处。

阳光那么猛,却照不透她身上一丝的孤寂。

一种强烈的、不合理的矛盾感。

我下意识地,去摸画布上那道最深的裂痕。

仿佛只要抚平它,就能读懂这矛盾的谜底。

我戴上白色手套。

指尖,轻轻落下。

嘶——

一道尖锐的刺痛感,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的指尖!

我触电般缩回手。

手套完好无损。

画布安静如初。

我的指尖却在皮肉下突突地跳,残留着清晰的痛觉。

我盯着那幅画,心脏第一次漏跳了一拍。

物理损伤……

怎么会传递痛觉?

第二章:古怪的委托

我盯着自己的指尖。

幻觉。

一定是最近太累,神经末梢出了差错。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到理性频道。

“这幅画,”我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干涩,“对你很重要?”

老人的手指摩挲着木盒边缘,关节突出。

“比命重要。”

他看向那幅画,眼神像在看他早已逝去的青春。

“能修吗?”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我避开那道“会扎人”的裂痕,仔细检查画布基底、颜料成分。

“技术上,可以。”

老人肩膀瞬间松弛下来,那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但是,”我话锋一转,“修复的价值不大。无名画家,技法也普通。投入的时间和金钱,远超画作本身的市场价。”

我很现实。

艺术市场,就是这么功利。

老人摇头,花白的头发在颤抖。

“我不卖。多少钱都行,我只要它……恢复原样。”

他报出一个数字。

是我博物馆年薪的三倍。

我沉默了。

不是因为这个数字。

而是因为他眼神里那种不计代价的疯狂。

这不正常。

“为什么?”我问,“她是谁?”

老人的目光瞬间变得警惕,像护崽的野兽。

“这与你无关。”他生硬地回答,“你只需要修画。”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合同,推到我面前。

“条款,你看看。”

我拿起合同。

报酬栏,填着那个惊人的数字。

往下看,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修复期间,修复师必须入住委托人指定住所,直至工作完成?”

我念出这条离谱的条款。

“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语气不容置疑。

“画,不能离开那里。你,也不能。”

他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刀。

“你必须和它待在一起。每天,每时每刻。”

我感觉自己太阳穴在跳。

荒谬。

闻所未闻。

我修过无数国宝,从没遇到过这种要求。

“这不符合行规。我的工作室有最专业的设备……”

“必须在那里!”老人猛地打断我,情绪激动,“没有它,我活不下去!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我只觉得麻烦。

巨大的、不可控的麻烦。

但那个数字,和眼前这幅充满矛盾、甚至能引发幻觉的画,像两只手,一推一拉。

我再次看向那幅《向日葵花田里的背影》。

阳光,背影。

炽热,孤寂。

还有我指尖残留的、该死的、真实的刺痛感。

这一切都像个谜。

而我,讨厌世界上有解不开的谜。

理性告诉我要拒绝。

但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我拿起笔。

“工具和材料,我需要清单采购。”

老人点头,眼神像终于落地的石头。

“地址。”我言简意赅。

他递来一张纸条。

字迹颤抖,像一个挣扎的灵魂。

我折叠好,连同那份古怪的合同,一起塞进大衣内侧口袋。

贴身放好。

像揣了一个滚烫的秘密。

“明天开始。”

我转身离开会客室。

走到门口,我鬼使神差地回头。

老人正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那幅画的玻璃罩。

姿态虔诚,如同忏悔。

又像在汲取最后一点生命力。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冲脸。

试图冲走那份不适,那份脱离掌控的感觉。

我抬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

面无表情,眼神冷静。

很好。

还是那台精密仪器。

我凑近镜子,仔细看自己的指尖。

没有任何伤口。

连红点都没有。

刚才那一下,到底是什么?

我低头,看着水流。

忽然,我停住了动作。

一种陌生的、残留的味道,萦绕在我的舌尖。

不是水的氯气味。

是一种……带着咸味的涩。

像……金属和泪水混合的味道。

我猛地关掉水龙头。

四周死寂。

只有我胸腔里,那台“精密仪器”的心脏。

第一次,失控地、沉重地跳动起来。

第三章:感官实验室

老宅的味道,是时间腐烂的味道。

灰尘、旧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植物腐败的甜腻气。

老人把我领到二楼一个房间。

“你住这。”

他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

“画在那里。没事别打扰我。”

他转身下楼,佝偻的背影融进昏暗里,像一道移动的阴影。

我放下沉重的器材箱。

房间很干净,干净得像没人住过。

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像一间牢房。

我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那扇门。

画,就立在靠窗的画架上。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给它镀上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向日葵花田里的背影》。

它就在那里。

安静地,等待着。

———

我开始工作。

搭建临时工作台,摆放试剂、溶剂、画笔、刮刀。

那方古砚,被我放在右手最顺手的位置。

墨色沉滞。

像一只沉睡的眼睛。

我先处理画布边缘的霉斑。

棉签蘸取特制溶剂,轻轻擦拭。

很顺利。

没有任何异常。

看来在博物馆那次,果然是幻觉。

我稍微放松了些。

接下来,是修复画面右上角那片被水渍晕开、颜色发暗的云层。

或者说,是“雨云”。

我调配着清洗剂,用极细的笔尖,一点点溶解、剥离那层浑浊。

很小心。

像外科医生在清理创口。

忽然。

我停住了。

一股味道。

一股尖锐的、陌生的味道,毫无征兆地窜进我的鼻腔,直冲舌根。

不是溶剂刺鼻的化学味。

是一种……

带着咸涩的陈旧水汽味。

像阴雨天,废弃铁皮屋瓦上流淌的雨水。

又像……干涸了太久的眼泪。

我猛地皱眉,下意识地吞咽。

那味道却顽固地黏在舌根,挥之不去。

我放下笔,拿起旁边的水瓶,灌了好几口。

没用。

那诡异的咸涩味,仿佛是从我身体内部弥漫出来的。

我盯着画上那团被我正在清理的雨云。

一个荒谬的念头升起。

是它在作祟?

不可能。

我立刻否决。

物理世界,没有这种玄学。

大概是老宅空气不流通,霉菌孢子影响了我的嗅觉和味觉。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冷静记录。

【时间:入住首日下午。】

【现象:清理画作雨渍区域时,口腔内出现强烈咸涩感。】

【初步推测:环境中霉菌或未知过敏原引发的感官错觉。】

写下这些理性的文字后,我心里踏实了些。

错觉。

只是错觉。

———

第二天,我决定挑战那片向日葵田。

调色。

镉黄,那不勒斯黄,一点点土黄提厚重感。

我要复制出那种“燃烧的生命感”。

在调色板上反复试验。

颜色对了。

我拿起一支中等硬度的画笔,蘸饱我调出的“向日葵黄”。

笔尖,落向画布上第一朵颜色剥落的花盘。

试图填补那片缺失的绚烂。

就在颜料接触画布的瞬间。

烫!

一股突如其来的灼热感,从我拿笔的指尖猛地炸开!

不是物理上的高温。

是一种……神经性的灼烧痛感。

仿佛我蘸取的不是颜料,是熔化的阳光。

我手一抖,画笔差点脱手。

我死死攥住笔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低头看自己的指尖。

皮肤完好无损。

连红晕都没有。

可那股被烈火燎过的刺痛感,真实地残留着。

我呼吸有些急促。

一次是巧合。

两次呢?

我再次拿起笔记本,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时间:次日早晨。】

【现象:调和黄色颜料并落笔时,指尖产生强烈神经性灼痛。】

【补充:视觉、触觉联动错觉?成因不明。】

“成因不明”四个字,让我感到一阵烦躁。

我的世界,不该有不明成因的东西。

———

下午,我强迫自己继续。

不能再拖了。

目标,是那个女人的背影。

她才是这幅画的灵魂,也是损毁最严重的部分。

色彩模糊,轮廓线与背景几乎融为一体。

我需要用极细的勾线笔,蘸取少量松节油稀释过的深色颜料,小心翼翼地重新勾勒。

让她从花田里,重新“走”出来。

我俯身,凑得很近。

画笔尖端,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沿着她肩膀那道模糊的弧线,轻轻描摹。

就在笔尖游走的刹那。

空了。

我的心口猛地一空。

像有人在我胸腔里掏了一把。

抓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一股巨大的、毫无来由的失落感,海啸般席卷而来。

瞬间抽干了我所有力气。

我眼前发黑,扶住画架才勉强站稳。

心跳得又重又乱,像个破鼓。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这不是味觉,不是触觉。

这是……情绪。

一种我从未真正体验过的,尖锐的负面情绪。

我靠着画架,大口喘息。

看着画里那个走向花田深处的背影。

这一次,我再也无法用“错觉”来欺骗自己。

这画,是活的。

它在把它承载的东西,硬塞给我。

不管我要不要。

我颤抖着手,再次翻开笔记本。

却久久无法落笔。

记录什么?

记录我感受到了“悲伤”?

太可笑了。

我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感知不到的怪物,居然从一幅画里,品尝到了“心碎”的滋味?

最终,我还是写下了几行字,笔迹潦草,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次日下午。】

【现象:勾勒人物背影轮廓时,出现强烈心悸与生理性空虚感。】

【备注:非物理层面干扰。画作本身……可能存在某种……信息残留?】

“信息残留”。

这是我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能做出的,最离经叛道的推测。

我合上笔记本,感觉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理性世界,刚刚被撬开了一条缝。

而裂缝外面,是我完全陌生,甚至感到恐惧的领域。

第四章:理性的裂痕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

老人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一碗没动过的白粥。

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眶深陷,像两个黑洞。

我在他对面坐下。

直接开口。

“那幅画,”我顿了一下,观察他的反应,“会咬人。”

他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

然后慢慢放下。

“你感觉到什么了?”他声音嘶哑。

“味道。痛。还有……”我斟酌用词,“不好的感觉。”

我不敢说“心痛”。

那太不专业了。

他抬起眼,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锁定我。

“什么味道?”

“咸的。像铁锈,像眼泪。”

“哪里痛?”

“手指。像被烫过。”

“不好的感觉……是什么时候?”

“碰到她背影的时候。”

我一五一十,像个在汇报异常数据的仪器。

每说一句,他脸上的皱纹就仿佛深刻一分。

那不是惊讶。

是某种……确认了的痛苦。

“你修到哪儿了?”他问。

“天空,向日葵,还有……她的轮廓。”

“别碰她!”

他突然低吼,双手撑住桌子,身体前倾,像一头被激怒的老兽。

“暂时,别碰她!”

我看着他。

“给我一个理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却只是颓然坐倒。

“时候未到……你还不懂……”

他抱着头,手指插进花白的头发里。

“你得先……感受它们。”

他猛地抬头,眼神狂热地盯着我。

“阳光!你先去感受阳光!去画那些向日葵!让它们烧起来!”

他指着窗外。

“看看真正的太阳!把它们画活!”

他语无伦次。

但我听懂了。

他在给我指示。

修复的顺序。

先处理背景,处理那些承载着强烈“阳光”和“生命”的向日葵。

最后,才能触碰那个核心的、悲伤的背影。

这违背了所有修复原则。

但我没反驳。

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原则的范畴。

———

我回到画室。

窗外的阳光很好,金灿灿地洒进来。

落在那片向日葵田上。

我看着它们。

脑子里回响着老人的话。

“让它们烧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调色板。

镉黄,柠檬黄,大量调色油。

我需要一种更刺目、更滚烫的黄。

笔尖混合着颜料。

这一次,我有了准备。

但当那浓烈的黄色再次触及画布时,那股灼热的刺痛感依然如期而至。

比上一次更猛烈。

像握着一把烧红的沙。

我咬紧牙关,没有松手。

任由那痛感顺着指尖蔓延,一路烧到我的小臂。

仿佛我的血液里,被强行注入了滚烫的熔岩。

我一笔一笔地画着。

用我的神经,我的痛觉,去“感受”这该死的阳光。

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画板上,洇开一小团水渍。

我不知道画了多久。

直到那片向日葵田,在我笔下重新变得耀眼、夺目,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

我精疲力尽地放下画笔。

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指尖一片麻木,残留着被烈火反复灼烧的幻觉。

我踉跄着退后两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

我需要平静。

我需要我的“恒常”。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工作台角落。

那方古砚。

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岛屿。

我走过去,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

机械地拿起墨锭,注入少量清水。

开始研磨。

一圈,又一圈。

这是我最熟悉的仪式。

能让我找回节奏,回归理性的仪式。

研磨的动作由生涩慢慢变得顺畅。

墨汁在砚堂里均匀晕开。

我的心跳,似乎也随着这规律的圆周运动,稍稍平复。

直到……

直到我无意间低头。

动作瞬间僵住。

砚台里,那原本浓黑沉滞的墨汁,此刻……

正泛着一圈极其微弱的、金色的光晕。

像夕阳沉入黑海前,留下的最后一道涟漪。

很淡,但真实存在。

我猛地闭上眼,用力摇头。

再睁开。

那圈金色的光晕,还在。

不是反射的窗外阳光。

是墨汁本身,在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与我刚刚修复的、那片灼热的向日葵田,如出一辙。

啪嗒。

墨锭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砚边,溅起几滴黑色的墨点。

我死死盯着那圈金色的光晕。

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砚台。

我用了十年,磨了无数冰冷分析报告的砚台。

这个我理性世界最后的基石。

在我用它寻求平静的时候。

背叛了我。

和我一起,感受到了那片向日葵的……

滚烫。

第五章:悲伤的洪流

我逃了。

从那个闪着金光的砚台前逃开。

我一整天没敢进画室。

我在老宅里游荡,像一抹孤魂。

老人看我的眼神,多了点别的东西。

不是同情。

是某种……冰冷的期待。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下午。

我站在画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很久。

我知道我必须进去。

我是修复师。

工作必须完成。

我推开门。

画,还在那里。

那片我刚修复好的向日葵田,在阳光下燃烧着,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

那么灿烂,那么……残忍。

它们映衬得那个背影,更加孤寂。

今天的目标,是花田的核心,那几朵向日葵的花心。

最浓烈,最密集的黄色。

我需要用更厚的颜料,堆叠出那种蓬勃的生命力。

我调色。

手很稳。

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反而平静了。

我选了一支短鬃笔,能更好地承载厚涂颜料。

笔尖,蘸满那浓得化不开的“生命黄”。

吸饱了,沉甸甸的。

像蘸满了浓缩的阳光毒药。

我举起笔,对准其中一朵向日葵的花心。

落下去。

轰——!

不是声音。

是感觉。

一股无法形容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我意识的堤坝。

不再是单一的咸涩,不再是局部的灼痛,不再是心口的空虚。

是所有的一切。

咸涩变成了滔天巨浪,灌满我的口腔鼻腔,让我窒息。

灼痛变成了地狱之火,从指尖瞬间蔓延到全身,烧灼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

空虚变成了无底深渊,在我脚下裂开,要把我拖进永恒的黑暗。

它们搅拌在一起。

拧成一股名为“悲伤”的绞索。

死死勒住了我的喉咙。

扼杀了我所有的呼吸。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的嗬嗬声。

画笔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我站不住。

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砸在地板上。

蜷缩起来。

像一只被扔进开水里的虾米。

无法控制地颤抖。

冷。

刺骨的冷。

像赤身裸体被扔在冰天雪地里。

可皮肤表面却又滚烫得像要燃烧。

我在冰与火的地狱里煎熬。

眼前不是黑,是一片混乱破碎的颜色。

金色的向日葵在燃烧,灰色的雨云在倾塌,那个背影在无尽的花田里越走越远……

我伸手想去抓。

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不……”

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是我的。

它在哭。

不是流泪。

是身体自己在啜泣,在痉挛,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哀鸣。

我试图调用理性。

分析这现象。

神经官能症?急性应激障碍?大脑哪个区域出了问题?

没用的。

那些名词,那些理论,在如此原始、如此野蛮的情感海啸面前。

不堪一击。

碎得像灰尘。

我构建了二十多年的理性高塔。

在我体内。

轰然倒塌。

变成一堆冰冷的废墟。

我被埋在里面。

动弹不得。

只能感受。

被迫地、赤裸地、毫无遮拦地。

感受着这股不属于我,却又真实流经我身体的……

灭顶的悲伤。

第六章:阁楼日记

我不知道在地板上躺了多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

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只剩下鳃部艰难的翕动。

那股毁天灭地的悲伤潮水,终于缓缓退去。

留下一个被掏空的我。

一个……能清晰感受到“空”的我。

我爬起来,身体像不属于自己。

踉跄着走到水池边,用冷水泼脸。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眶通红。

陌生得可怕。

但我顾不上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烧。

为什么?

那幅画里,到底封存了什么?

老人。

那个守着秘密的老人。

我冲出画室,脚步虚浮地奔下楼梯。

客厅空着。

卧室空着。

厨房空着。

像一座真正的坟墓。

我抬头,看向通往阁楼的那道窄门。

一道旧的木梯,隐没在上方的黑暗里。

直觉像电流一样击中我。

在上面。

答案一定在上面。

我几乎是爬了上去。

阁楼低矮,堆满杂物。

灰尘在从缝隙透进的光柱里跳舞。

空气里是纸张和木头腐朽的味道。

一个老旧的木箱,敞开着,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像是……早就为我准备好了。

里面是信。

很多很多信。

用丝带捆着,整齐码放。

最上面,是一本深蓝色布面的日记本。

我拿起它。

手抖得厉害。

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翻开第一页。

字迹工整,有力,属于一个年轻人。

“九月十日,晴。 今天在画室窗外,看见一个女孩。 她在画向日葵,笨手笨脚,颜料弄了一脸。 阳光照在她头发上,金灿灿的。 像一幅会动的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继续往下翻。

“十月三日,阴。 才知道她叫阿葵。 人如其名,像向日葵一样,有点傻气的明亮。 她说,向日葵永远追着光,哪怕自己生在阴影里。”

阿葵。

画里的背影,有了名字。

我一页页翻下去。

看着他们的爱情,像看着一部无声电影。

从初遇的慌乱,到热恋的甜蜜。

字里行间,都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

直到我翻到那一页。

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沉重。

“五月二十日,暴雨。 争吵。无法挽回的争吵。 我要去南方,她执意留下。 她说我变了,说我的梦想沾满了铜臭。 她说……再也不想见到我。”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冒雨冲出去,想追上她。 雨太大了,像天漏了一样。 我喊着她的名字。 雨水和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又咸又涩。

我猛地捂住嘴。

舌根深处,那股清理雨云时出现的咸涩味,再次清晰地翻涌上来!

原来,是雨水和眼泪的味道。

是那天,他尝到的绝望。

我颤抖着,继续往下翻。

下一页,是大片的空白。

只有中间一行字,被力透纸背地写下。

“阿葵……冲进了雨里……一辆车……”

后面是彻底的混乱。

断续的,不成句的词语。

“血……全是血……” “她再也没醒来……”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最后,是一段相对平静,却更令人心碎的记录。

“医生说,她成了睡美人,可能永远不会醒了。 我把她接回家,放在窗边,那里有最好的阳光。 我每天画她,画记忆里她最爱的向日葵。 我把我们的争吵,我的悔恨,我所有没说出口的爱…… 都画进去。 画进去…… 或许有一天,画里的阳光够暖,能把她的背影捂热。 或许有一天,她能回头,再看我一眼。”

我啪地合上日记。

像被烫到一样。

所有线索,在此刻连通。

咸涩的味道,是他追出去时,雨水和泪水的味道。

灼热的刺痛,是他记忆中,阿葵身上那种“傻气的明亮”,是向日葵燃烧的生命,也是他悔恨的火焰在烧。

而那灭顶的悲伤,那心被掏空的感觉……

是他看着她背影远去,看着她倒在雨里,看着她沉睡不醒,看着他永失所爱……

是数十年的思念、悔恨、无望的爱……堆积成的,爱的遗骸。

它不是要攻击我。

它只是太满了。

满得从画布里溢了出来。

流进了我这个刚好路过的,空荡荡的容器里。

我不是在修复一幅画。

我是在为一个孤独守望的灵魂,分担他无法承载的过去。

我看着角落里,那幅《向日葵花田里的背影》。

此刻,它不再只是一堆颜料和画布。

它是一个男人,用尽一生,写给一个再也无法回应的女孩的。

最后一封情书。

第七章:泪落砚开

我捧着日记本。

像捧着一颗仍在跳动、滚烫的心脏。

一步一步,走回画室。

每走一步,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碎裂,剥落。

那层包裹了我二十多年的,坚硬的、冰冷的壳。

画室的门敞开着。

《向日葵花田里的背影》静静地立在晨光中。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走过去,站在它面前。

不再是审视一件需要修复的物件。

而是在面对两个被时光凝固的灵魂。

我看着那片我曾觉得“矛盾”的绚烂花田。

现在我知道了。

那不是矛盾。

那是他用尽全部力气,为她搭建的,一个没有阴霾的晴天。

是他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和“我爱你”。

我看着那个我曾觉得“孤寂”的背影。

现在我知道了。

那不是孤寂。

那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伸手却无法触及的,最温柔的轮廓。

是他用一生守望的,回不去的故乡。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画中女子模糊的侧脸上。

日记里说,她叫阿葵。

像向日葵一样,有点傻气的明亮。

我的眼眶突然很热。

一种陌生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视线开始模糊。

我抬手去擦。

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湿润。

我愣住了。

把手拿到眼前。

水珠。

透明的,带着体温的水珠。

在我的指尖上。

我……哭了?

我竟然……哭了?

为了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为了这段被时光尘封的,绝望的爱。

更多的泪水毫无阻碍地涌出。

不是嚎啕大哭。

是安静的,汹涌的流淌。

仿佛我体内那个干涸了太久的泉眼,终于被这股来自过去的洪流,冲开了闸门。

泪水滴落。

一滴。

正好落在我工作台的那方古砚里。

嗒。

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钟鸣。

我低头看去。

泪水落入那浓黑沉寂的墨汁中,晕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紧接着。

那圈原本只泛着微弱金光的墨汁,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如同上好玉石般的光泽,从墨汁深处缓缓弥漫开来。

不再刺目。

不再灼热。

它变得深沉,厚重,包容。

像一片被泪水洗净的,深沉的夜空。

我看着那方砚。

看着里面流淌着的,混合了我泪水与墨汁的,全新的光泽。

它不再是我用来隔绝世界的堡垒。

它成了连接我与另一个灵魂的桥梁。

一方终于被泪水唤醒的,陈年的古砚。

我拿起一支全新的,最柔软的画笔。

没有蘸取任何颜料。

只是用笔尖,轻轻触碰那焕发着温润光泽的墨汁。

然后。

我转向那幅画。

转向那个名为阿葵的背影。

我没有填补任何物理的缺失。

我只是用这蘸满了理解与悲悯的笔尖。

带着我刚刚学会的,滚烫的温度。

沿着她背影的轮廓。

无比轻柔地。

描摹了一遍。

像是在进行一次迟到了数十年的。

无言的告别。

也像是在对我自己,那个冰冷了二十多年的灵魂。

轻声说一句:

“欢迎回来。”

第八章:最后的点睛

笔尖离开画布。

我知道,工作完成了。

不是技术的终结。

是仪式的完成。

画还是那幅画。

向日葵,背影,绚烂与孤寂。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些颜色仿佛活了过来,在呼吸。

阳光暖了,背影也不再决绝。

像一段终于获得安宁的过往。

我静静地看了很久。

直到楼梯传来脚步声。

很慢,很沉。

一步,一步。

像走向一个等待一生的审判。

老人出现在门口。

他扶着门框,没有立刻进来。

他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落在画上。

那一瞬间。

他整个人都变了。

佝偻的背,一点点挺直。

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像被投入了石子,漾开剧烈的、不敢置信的波纹。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阿……葵……”

他喃喃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踉跄着扑过来,不是走向我,是走向那幅画。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悬在画中女子的背影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他猛地回头,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她……她是不是……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灼热,疯狂,带着濒死之人最后的希冀。

“我刚才……好像看见她肩膀……动了一下……”

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悔恨侵蚀的脸。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心痛。

不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他。

我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没有动。”

他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抓着我的手也松了力道。

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

但我紧接着,说出了下一句。

“是您看她的眼神,动了。”

他愣住了。

我看向那幅画,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修好了它的形。”

“是您,用几十年的思念,守住了它的魂。”

老人浑身剧震。

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幅画。

这一次,他不再激动,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

像是要把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带去下一个轮回。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肆无忌惮地奔涌而下。

没有声音。

只有无声的、滂沱的悲伤,和……解脱。

过了很久很久。

他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转向我。

眼神里,是风暴过后的平静,和一种深沉的感激。

“谢谢你。”

他说。

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干涩。

“谢谢你……让她……回来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旋已久的话。

“不。”

“是她让我……活过来了。”

老人怔住,随即,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深深地看着我。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冰冷的躯壳,看到了内里那个刚刚破土而出的、笨拙的新生灵魂。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伸出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后,他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画室。

背影依旧苍老。

却不再是一座被压弯的山。

我留在原地。

看着工作台上,那方光泽温润的古砚。

看着画架上,那幅获得了安宁的画。

我知道,我修复的,不止是一幅旧画。

我见证并参与了一场,跨越生死的告别。

而我这个冷漠的、空荡的容器。

也在这场盛大的悲伤里。

被意外地,填满了。

第九章:尾声:听见世界

我回到了博物馆。

同样的工作台,同样的灯光。

同事看到我,愣了一下。

“陈老师,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我没回答,只是笑了笑。

她手里的文件夹差点掉在地上。

周围瞬间安静。

几个助理偷偷交换眼神,满是惊诧。

我知道为什么。

那台他们熟悉的“精密仪器”,刚才,好像……露出了一个属于“人”的表情。

———

送来的新任务,是一批十九世纪的风景画。

第一幅,是湖畔垂柳。

助理照常准备资料。

“陈老师,这幅画的光影分析报告……”

“稍等。”

我打断她。

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我走到画前。

没有戴手套。

只是伸出手指,悬在画布上方,轻轻拂过。

像在感受一场穿过百年的,微风的流动。

助理屏住呼吸。

我闭上眼。

鼻腔里,没有化学试剂的味道。

是一种……潮湿的水汽,混合着青草折断后的清新涩味。

指尖的皮肤,似乎也捕捉到了阳光透过柳叶间隙,投下的、毛茸茸的暖意。

我睁开眼,对上助理困惑又好奇的目光。

“修复方案调整。”

我拿起笔,在方案书上快速写下。

“清洗剂减量百分之五。最后的光油,用哑光款。”

助理接过方案,看着修改意见,更加疑惑。

“陈老师,为什么?标准流程……”

“因为,”

我看向那幅画,声音很平静。

“它告诉我,那天风很大,云很轻。阳光是暖的,但不烫。”

“太亮的光泽,会惊扰了那份宁静。”

助理拿着方案书,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转身去执行。

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但她看到了我眼神里的笃定。

———

午休时,我坐在工作台前。

窗外,城市喧嚣。

汽车的鸣笛,人群的嘈杂,以前觉得是干扰的噪音。

现在听来,却像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

我拿出那方古砚。

它静静地待在桌上,墨色浓黑,却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光泽。

像一颗沉睡多年,终于被唤醒的黑色心脏。

我拿起墨锭,注入清水。

开始研磨。

一圈,又一圈。

墨汁在砚堂里均匀地晕开,散发出沉稳的松烟气息。

这一次,研磨不再是为了寻求隔绝的平静。

而是为了更好地感受。

感受墨锭与砚台摩擦时,细微的沙沙声。

感受清水与墨块交融时,那股逐渐化开的、绵密的阻力。

感受我手腕转动时,肌肉的收缩与舒展。

这些,都是“活着”的证明。

我停下动作。

看着砚台中浓淡适宜的墨汁。

它映着窗外的光,也映着我此刻,不再空洞的眼神。

我提笔,蘸饱墨汁。

面对铺开的全新画布。

不再是完成任务。

而是开始一场,全新的对话。

我在心里,默念出那句贯穿我灵魂的独白。

我叫陈砚。

一方陈年的古砚。

直到你的悲伤流进我生命,

才磨出了一滴滚烫的墨。

笔尖,落上雪白的画布。

一道浓黑、润泽、充满了生命力的线条,蜿蜒开来。

像一道终于挣脱了冰封的,春天的河流。

窗外。

城市的色彩,喧嚣,光影,扑面而来。

无比鲜活。

无比吵闹。

而又,

无比美丽。

更新时间:2025-11-06 01:15:25

查看完整章节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