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我趴在堆满教辅的课桌上,
看见夕阳把你的头发镀成金棕色。
你橡皮屑沾在校服袖口的样子,
像山雀抖落松针上的雪。
教室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斜照进来的夕阳里打着旋,每一粒都裹着橘红色的光,慢悠悠地沉降。王荣把脸从摊开的《初中英语全解》上抬起来,枕着的右臂从肘弯到掌心都麻得发木,指尖还残留着钢笔杆的凉意。离晚自习打铃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大部分走读生踩着放学铃声回了家,留在教室的不过五六个人,安静得能听见第三组靠窗男生转笔的嗒嗒声,以及自己胸腔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陈莹。
她坐在靠窗那组的前排,身子微微侧向窗外,正低头整理摊开的英语笔记本。那轮西沉的太阳像被揉碎的橘色玻璃,不偏不倚地透过老式木窗的方格,倾洒出一大片光瀑,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她的头发不是纯黑,在逆光里泛着柔软的金棕色,发梢随着翻页的动作轻轻跳跃,边缘被光线勾勒得毛茸茸的,像秋末田野里最后一批成熟的麦穗。几缕碎发脱离了脑后的马尾,在脸颊旁悠悠飘浮,王荣甚至能看清发丝上沾着的细小绒毛,也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她抬手拢了下鬓边的碎发,校服的白色袖口蹭过脸颊,王荣才发现她袖口沾着几点浅灰色的橡皮屑——应该是刚改完错题。那动作自然得像风吹动树叶,专注的眼神落在笔记本上,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王荣忽然想起云雾村冬日的清晨,他背着书包翻过山头时,总能看见几只灰蓝色的山雀在松树枝头跳跃,抖落松针上积攒的薄雪,雪屑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也是这般不染尘埃的干净,让他忍不住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山涧里的鹅卵石轻轻撞了胸口,闷闷的钝痛里,还裹着点奇异的酥麻,顺着血管蔓延到指尖。他赶紧低下头,把发烫的脸埋进带着油墨味道的书页里,鼻尖萦绕着纸张的陈旧气息,却怎么也压不住耳尖的热度。那是他来到县一中初中部的第二个星期,从云雾村到清河县,七十多里山路,他坐了两个小时的拖拉机,再转半小时的中巴车才到学校。第一次住校,第一次用公共水房的水龙头,第一次知道食堂打饭要抢着排队才不会只剩菜汤,第一次听见同学嘴里蹦出“QQ空间”“周杰伦新专辑”“魔兽争霸”这些他闻所未闻的词。
他的校服是母亲连夜改小的旧款,洗得发白的领口还缝着补丁;球鞋是表哥穿剩的,鞋尖磨得有些变形;书包里装着的还是小学时用的铁皮铅笔盒,上面印着的奥特曼已经掉了大半颜色。周围同学讨论的话题他插不上嘴,课间大家围在一起聊动画片时,他只能缩在座位上假装做题;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男生们凑成一堆打篮球,他连规则都看不懂,只能蹲在操场边看蚂蚁搬家。他像一颗被误投进温室的土疙瘩,周身都散发着与这个明亮世界格格不入的怯懦。
但此刻,那颗土疙瘩心里,有什么东西正顶着泥土悄然苏醒,带着点青涩的倔强。
“王荣,借个橡皮。”后桌的王磊用铅笔戳了戳他的后背,声音压得很低。王磊是他的同桌兼舍友,家在县城边上的城中村,算是班里最先跟他说话的人。王荣慌忙从铅笔盒里摸出橡皮递过去,眼角的余光又忍不住飘向陈莹的方向——她已经整理好笔记本,正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杯,拧开盖子时,似乎有白汽轻轻飘了出来。
从那天起,王荣的生活多了一个隐秘的轴心。他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墙,陈莹在正数第三排靠窗,这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横亘着三组课桌和两排过道,在他眼里却成了需要翻山越岭的征途。他开始疯狂地学习,不是为了维持村里小学时的优越感,而是因为第一次英语小测那张歪歪扭扭的“68”分试卷,像一记清脆的耳光,扇碎了他仅存的自信。
那张试卷被他折成整齐的方块,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前摸出来看一眼,红色的“68”分就像两只眼睛,盯着他的窘迫。而陈莹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那天发试卷时,她走到他桌前,把试卷轻轻放在桌角,轻声说“王荣,加油”。她的声音像初春融化的山泉,清凌凌的,发音标准得像磁带里的播音员;她的试卷永远整洁,字迹清秀工整,连修改的痕迹都没有,每次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传阅时,王荣都会盯着投影幕布上她的名字,看很久。
王荣开始玩命了。天还没亮,宿舍楼下的路灯刚亮起暖黄色的光,他就溜到操场角落的路灯下背单词。十二月的清河县已经很冷,他裹着母亲织的粗毛线围巾,手指冻得通红,就把单词本揣进怀里,焐热了再拿出来看。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后,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借着讲台的灯光把当天的英语课文抄三遍,直到能熟练地背诵。教室里的日光灯关了大半,只剩讲台上那盏孤零零地亮着,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公式的黑板上。
他把英语课本配套的磁带听到几乎绞带,录音机是父亲赶集时花二十块钱买的二手货,经常卡带,他就拆开来修,手指被螺丝刀划了好几道小口子。王磊晚上起夜时,总能看见王荣的床头还亮着小台灯,光圈里是摊开的英语词典,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却舍不得躺下。“你这是要把英语书吃了啊?”王磊揉着眼睛说。王荣只是笑笑,把台灯的光圈调得更小——他怕影响舍友休息。
他不再满足于听懂老师讲的内容,四处搜罗难题,尤其喜欢找那种需要请教同学的题目。课间的时候,他会假装不经意地走到前排,听陈莹和同学讨论语法问题,把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记在手心,回到座位上再查词典。有一次,他听见陈莹说喜欢听英语听力,就省下饭钱,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买了一盘二手的英语听力磁带,结果回家一听,里面全是周杰伦的歌,他捏着磁带愣了半天,后来才知道那是同学录下来的盗版磁带。
机会在一个月后悄然降临。班会上,班主任李老师说要重新选举课代表,鼓励大家毛遂自荐。王荣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手心的汗濡湿了校服的裤缝。当李老师念到“英语课代表”时,他几乎是凭着一股蛮劲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老师,我想试试。”
教室里安静了两秒,随后有人低低地笑了起来。王荣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一个第一次小测只考68分的人,居然敢竞选英语课代表。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却倔强地抬着头。李老师倒是没笑,推了推眼镜说:“王荣最近的进步大家有目共睹,我觉得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最终他当选了,一半是因为最近几次小测他都考了九十多分,进步幅度全班最大;另一半,大概是因为英语课代表要收作业、发试卷,繁琐又吃力不讨好,愿意主动揽活的人实在不多。
当英语课代表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每天早上,他可以抱着全班的英语作业本,穿过大半个教室,准确地将最上面那本陈莹的作业,轻轻放在她的桌角——他特意把她的作业本挑出来放在最上面,这样递过去的时候,指尖就能短暂地碰到她的桌面。每次分发补充材料,他都会第一个走到陈莹面前,把材料折好,轻声说“给,陈莹”,看着她抬起头说“谢谢”,然后赶紧转身离开,生怕她看见自己发烫的脸。
有一次收练习册,他看见陈莹的练习册上有一道题空着,鼓起勇气问:“这道题……你是还没想好吗?”陈莹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天家里有点事,没来得及做。”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初春的桃花,王荣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练习册递过去:“我做好了,你可以参考一下。”那天下午,陈莹把练习册还给他,上面用红笔写了一句“谢谢,你的解法很清晰”,那行小字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直到字迹在视线里模糊。
他还帮陈莹搬过两次沉甸甸的练习册。第一次是期中考试后,要把全年级的英语试卷搬到教务处,陈莹抱着一摞试卷走得踉踉跄跄,王荣看见后,二话不说就接了过来——那摞试卷足有十几斤重,他的胳膊酸了整整一天,却觉得心里甜滋滋的。第二次是期末,要把新的教辅资料搬到教室,他特意跟王磊换了值日,抢先一步把陈莹那部分搬完,看着她惊讶的表情,他挠着头说:“我力气大,应该的。”
最让他难忘的是一次钢笔事件。那天上课,陈莹的钢笔突然没墨水了,她翻遍了书包也没找到备用的,急得鼻尖都冒了汗。王荣看在眼里,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他手忙脚乱地从铅笔盒里拿出自己最珍贵的英雄钢笔——那是他考上县一中时,父亲特意去县城的百货大楼买的,花了父亲半个月的工资。他把钢笔塞到陈莹手里,结结巴巴地说“你用,你用”,脸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红透了。陈莹愣了一下,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钢笔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掌心,那点微弱的温度,让王荣的心跳停了足足两秒。
他满足于这种单方面的、微小的连接,像守着一座秘密花园,每天都能收获一点微小的喜悦。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在默默的努力和遥远的注视中,平稳滑向某个或许能离她更近一点的未来。
直到初二下学期刚开始的那个中午,这份平静被彻底打破。
那天天气格外好,阳光透过香樟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荣吃完午饭回教室,刚走到教学楼前的香樟树下,就看见了陈莹。她和一个高大的男生并肩走着,男生穿着红色的运动服,个子很高,肩膀很宽,是隔壁班的体育特长生周阳——王荣认识他,学校运动会上,周阳拿了100米和200米的冠军,颁奖时全校都在鼓掌,他是那种自带光芒的风云人物,身上带着点桀骜不驯的痞气。
周阳手里拿着一瓶可乐,拧开后递给陈莹,陈莹接过来,抿了一口,然后笑着说了句什么。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颊上,周阳很自然地伸出手,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动作亲昵又熟练。陈莹微微侧头,脸颊飞起一抹红晕,没有躲闪,反而抬头冲周阳笑了笑,阳光落在她的笑脸上,亮得晃眼。
王荣僵在原地,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心。手里的英语单词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香樟树的叶子依旧碧绿,阳光依旧明媚,远处还有同学的笑声传来,但他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黑白两色,沉默地压在他的心上。他看见陈莹和周阳并肩走进教学楼,周阳还帮她拎起了那个浅蓝色的书包,两人的身影靠得很近,说着笑着,消失在楼梯口。
直到王磊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你站这儿干啥呢?单词本掉了都不知道。”王磊捡起单词本递给他,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问:“你咋了?不舒服?”王荣摇了摇头,接过单词本,指尖冰凉,连书页都捏不住。那天下午的课,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老师讲的语法知识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周阳帮陈莹别头发的动作,陈莹脸上的红晕,还有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
几天后,学校里开始流传陈莹和周阳在一起的消息。有人说看见他们一起去校外的小卖部买零食,有人说周阳每天都送陈莹回家,还有人说运动会时陈莹给周阳送了毛巾和水。王荣坐在教室里,听着周围同学的议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反复啃噬,疼得厉害。他看着陈莹脸上越来越常见的明媚笑容,看着她课间和周阳在走廊上说话时的温柔模样,得出了一个简单而荒谬的结论:陈莹喜欢那样的男生,喜欢周阳那种张扬不羁、带着点“坏”的男生,而不是他这种沉默寡言、只会死读书的“土包子”。
于是,一场笨拙而痛苦的自我改造开始了。
王荣先是故意把总是穿得规规矩矩的校服拉链扯到一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那是表哥穿剩的,领口还破了个小洞。他学着周阳的样子,把校服裤脚偷偷卷起一小截,露出脚踝,结果被班主任李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王荣,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学生吗?赶紧把裤脚放下来!”他低着头,心里却不服气,觉得李老师不懂他的心思。
他还学着周阳的样子,走路时微微晃动着肩膀,试图模仿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但他练了很久也没学会,反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王磊看着他奇怪的走路姿势,忍不住笑:“你这是咋了?抽筋了?”王荣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里却有些委屈。他还偷偷买了一双和周阳同款的运动鞋,是地摊上淘来的仿冒品,花了他半个月的饭钱,结果穿了两天就开胶了,被同学嘲笑了好久。
更出格的事情还在后面。他开始在课堂上接老师的话茬,虽然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常常接错话,引来全班同学的哄笑。有一次物理老师讲牛顿运动定律,问“物体在不受力的情况下会怎样”,他大声喊“会飞”,全班笑得前仰后合,物理老师气得把粉笔头扔到他桌上:“王荣,你上课到底在听什么!”他低着头,脸颊发烫,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满足感——至少,陈莹看了他一眼。
他还在物理老师转身写板书时,对着后排的同学做鬼脸,试图引起一阵哄笑,结果只有几个人勉强咧了咧嘴,大部分人都觉得他很奇怪。王磊拉了拉他的衣服,小声说:“你别这样,不像你了。”王荣甩开他的手,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对的。他甚至跟着班里几个调皮的男生,在放学后溜到学校后街的小巷里,看他们吞云吐雾地抽烟。当有人把烟递到他面前时,他咬着牙接了过来,猛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引来一片哄堂大笑。
“哟,课代表,不行就别逞强啊!”一个男生拍着他的背,语气里的揶揄多于关心。王荣弯着腰,咳得满脸通红,心里充满了屈辱和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他想,这样总比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自己强吧,至少陈莹会注意到他。
这些变化自然没有逃过班主任李老师的眼睛。他被叫到办公室,接受了长达一节课的苦口婆心的批评教育。李老师坐在他对面,泡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王荣,我知道你是个好苗子,从云雾村来不容易,怎么最近像变了个人?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他低着头,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说,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窗户边那个女孩,能像看周阳那样,也看他一眼?
李老师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校服的男生,背着书包站在山脚下,笑容青涩却坚定。“这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在云雾村小学拍的照片,”李老师说,“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你的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没必要刻意模仿别人,做好自己最重要。”王荣看着照片上的男生,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来县城时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直到那次课间的“表演”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那天课间,他学着周阳平日的做派,单脚踩在走廊的栏杆上,跟几个男生吹嘘着自己根本不曾经历的“壮举”——他说自己在村里的时候打过野猪,说自己能背着重物翻过山,声音刻意拔高,就为了让路过的陈莹听见。
恰巧陈莹和几个女生从旁边经过,他更加卖力地表演,甚至故意爆了句粗口。陈莹的目光扫过他,那双他曾觉得盛着星光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不解,最后归于一种淡淡的、让他心凉的漠然。她甚至微微蹙了下眉,拉着身边的女生快步走开了,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那一眼,像一根细针,轻轻戳破了他辛苦维持的、虚假的气球。所有的勇气和自以为是的“改变”,瞬间泄得一干二净。他讪讪地把脚从栏杆上放下,感觉周围所有人都在用看笑话的眼神盯着他。王磊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教室了,不值得。”他低着头,跟着王磊走进教室,路过陈莹的座位时,听见她和同桌说:“王荣最近好奇怪啊,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他在宿舍的厕所里哭了很久。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冰凉刺骨。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是模仿不来的,他永远也成不了周阳,也永远不可能用这种方式吸引陈莹的注意。
他开始恢复以前的样子,重新捡起英语单词本,重新在路灯下背书,重新做回那个沉默寡言却努力的自己。只是,他不再刻意去找陈莹说话,不再故意制造偶遇,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把那份喜欢藏在心底最深处。
初三开学不久,陈莹和周阳分手的消息,像秋季的流感一样在班级里悄无声息地传开了。王磊从隔壁班的同学那里打听来消息,说周阳因为训练经常忽略陈莹,两人吵了好几次架,最后陈莹提了分手。有几次,王荣看见陈莹一个人趴在课桌上,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或者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发呆,那个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影,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
他心里跟着一阵阵地发紧,泛着细密的疼。他想走过去,像无数个夜晚在脑海里排练过的那样,递上一张纸巾,或者说一句笨拙的安慰话。他的脚像灌了铅,几次三番抬起,又落下。他算她的谁呢?一个普通的同学,一个行为有些古怪的前课代表,一个她可能连名字都需要想一想才能对得上号的人。他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有一次,他看见陈莹在操场的看台上哭,手里攥着一张照片——应该是她和周阳的合影。他在看台下面站了很久,手里捏着一张纸巾,却始终没有勇气走上去。直到陈莹擦干眼泪站起来,他才赶紧躲到柱子后面,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操场入口。
最终,他选择了一种更隐蔽、也更徒劳的方式——远远地跟着。
他从王磊那里打听来陈莹家住在城东的教师新村,那是县里的高档小区,住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和公务员。从那以后,几乎每天放学,他都会提前收拾好书包,估算着陈莹离开教室的时间,然后远远地坠在后面。他混在流动的学生人潮里,目光紧紧锁着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看着她走过喧闹的学府路,拐进相对安静的文化街,偶尔会和同路的女生说笑几句,更多时候是独自一人。
春天的时候,文化街两旁的梧桐树长出了新叶,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陈莹走在树下,偶尔会停下来,捡起一片形状好看的叶子,夹在书里。王荣也会跟着捡起一片同样的叶子,夹在自己的英语单词本里,直到叶子变得干枯发脆,他也舍不得扔。
夏天的时候,太阳像个火球,把柏油路面晒得发烫。陈莹会买一支冰淇淋,边走边吃,嘴角沾着奶油,她会笑着用手背擦去。王荣也会买一支同样口味的冰淇淋,却舍不得吃,直到冰淇淋融化在手里,黏糊糊的,他才舔了舔手指,觉得甜丝丝的。
秋天的时候,梧桐树的叶子变黄了,像一只只金黄的蝴蝶,落在地上。陈莹会踩着落叶走,听着叶子发出的沙沙声,偶尔会踢起一片叶子,像个孩子一样。王荣也会跟着踩着落叶,听着同样的沙沙声,感觉自己和她离得很近。
冬天的时候,下起了细雪,整个县城都变成了白色。陈莹会裹紧厚厚的羽绒服,缩着脖子往前走,耳朵冻得通红。王荣会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想递给她,却始终没有勇气。他只能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脚印留在雪地上,然后自己踩着她的脚印走,感觉像是在和她并肩同行。
他知道陈莹每天都会在文化街的拐角处买一杯热豆浆,知道她每周三会去书店买一本英语杂志,知道她周末会去图书馆自习。他甚至知道她喜欢吃草莓味的糖果,因为有一次他看见她从书包里拿出一颗草莓味的糖果,放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段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是他一天中最紧张,也最接近幸福的时刻。他在脑海里想象着,如果自己走上前,走在她身边,该说些什么?会不会帮她拎一下那个看起来有点沉的书包?会不会在起风的时候,下意识地侧身帮她挡一挡?他甚至幻想着,如果遇到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保护她。
当然,这一切都只存在于他的想象里。现实是,他始终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像一个忠诚而沉默的影子,直到看见她走进教师新村那个挂着单位牌匾的大门,才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上好一会儿,仿佛要将那个消失在门洞里的背影刻得更深一些,然后才转身,走向自己位于学校后面那条破旧小巷里的出租屋。
他的出租屋很小,只有十几平米,墙壁上有些斑驳,冬天漏风,夏天闷热。但他很满足,因为从这里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教师新村的方向。每天晚上,他都会坐在窗前,看着教师新村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直到看见陈莹房间的灯熄灭,他才会拿出英语课本,继续学习。
方向相反,越走越远,却又在某种隐秘的联系里,紧紧相连。
时间推着所有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初三的下学期。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后变成了个位数。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风油精和一种无声的焦灼。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题海里疯狂旋转,教室里的灯光每天都会亮到很晚,映着一张张疲惫却倔强的脸。
王荣的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十,尤其是英语,几乎每次都能考满分。李老师经常在班里表扬他,说他是“逆袭的典范”,让同学们向他学习。陈莹的成绩也很好,始终在年级前五,是市里重点高中的种子选手。两人偶尔会在收发作业时遇到,陈莹会说“王荣,辛苦了”,他会说“不辛苦,应该的”,然后匆匆分开,没有多余的话。
有一次模考,王荣因为太紧张,英语考砸了,只考了八十几分。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哭了很久,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第二天早上,他走进教室,发现自己的桌洞里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次失败不算什么,我相信你的实力,加油!”字迹清秀工整,是陈莹的字。王荣拿着纸条,心里暖暖的,所有的委屈和沮丧都烟消云散了。他抬头看向陈莹的座位,陈莹正好也看过来,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像春日的阳光,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拍毕业照那天,阳光异常猛烈,晃得人睁不开眼。大家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按照高矮顺序,乱哄哄地挤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王荣站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个子不算高,但因为瘦,显得有些单薄。他的目光轻易地就越过前面的人头,找到了第二排正中间的陈莹。她微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阳光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王荣,往这边挪挪,挡住我了!”旁边的男生推了他一下。王荣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陈莹身上。三年了,他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长久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这一刻,连同她此刻的模样,一起封印在记忆里。他想起了那个镀金的黄昏,想起了路灯下的单词本,想起了香樟树下的身影,想起了那些偷偷跟在她身后的日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甜的、酸的、苦的、辣的,都涌了上来。
“大家笑一笑啊!”摄影师举着相机喊道。王荣赶紧收回目光,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咔嚓”一声,快门按下。青春被定格在这一瞬间,连同他那青涩而隐秘的喜欢。
中考结束的那个下午,王荣回到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办理最后的离校手续。教室里一片狼藉,撕碎的试卷、废弃的草稿纸、空饮料瓶扔得到处都是,弥漫着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交换着同学录,或者约定着暑假的聚会。王磊拉着他,要他暑假一起去打工,赚点学费,王荣答应了,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大部分教辅和试卷都已经在考完后卖给了收废品的大爷,换了二十块钱。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陈莹的座位,那个靠窗的位置,此刻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张干净的课桌,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铅笔痕迹。
陈莹已经收拾好了,一个浅蓝色的书包放在桌面上。她正和同桌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看来她考得不错,王荣想。他听人说起过,她的目标是市里的重点高中——清江中学,那是全省闻名的重点高中,每年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就有几十个,对他来说,是一个需要仰望和更加努力拼搏才能触及的高度。他的目标原本是县一中的高中部,稳妥,离家也近,但此刻,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去清江,去离她更近的地方。
“王荣,过来帮我写下同学录啊!”前排的女生挥着一本印着星空图案的同学录喊他。他应声走过去,接过笔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陈莹正低头写着什么,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极了初春时雨打窗棂的轻响。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手里的笔杆被攥得发烫,在同学录的留言栏里,原本想写的“前程似锦”被他划掉,改成了“愿此去繁花似锦,再遇依旧如故”——他没敢写名字,只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那是他在云雾村时,每天清晨都能看见的、最温暖的景象。
写完同学录,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从书包里翻出自己那本磨了边角的同学录,指尖捏着纸页的边缘,反复摩挲着。他想走到陈莹面前,像其他同学一样,笑着说“陈莹,帮我写个同学录吧”,可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看见陈莹给王磊写同学录时,嘴角带着笑,笔下的字迹依旧清秀,最后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王磊拿着同学录,笑得合不拢嘴,拍着王荣的肩膀说“你也快去啊,不然没机会了”。
就在他鼓起勇气要走过去时,陈莹的同桌突然喊她:“晚晚,我们该走了,约定好去买奶茶的!”陈莹应了一声,把同学录放进书包,背起那个浅蓝色的书包,转身朝门口走去。经过王荣身边时,她脚步顿了顿,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笑意,轻声说:“王荣,听说你很努力,祝你考上想去的学校。”说完,便跟着同桌走出了教室,阳光透过门框,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王荣僵在原地,手里的同学录掉在了地上,封面上的奥特曼贴纸又掉了一小块。他弯腰捡起,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页,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那句没说出口的请求,像颗没成熟的果子,坠在心里,又酸又涩。
整个暑假,王荣都在县城的工地搬砖。太阳把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肩膀被砖块磨出了红印,每天晚上回到出租屋,累得倒头就睡。但他从不觉得苦,因为每搬一块砖,他就觉得自己离清江中学又近了一步。王磊和他一起在工地干活,晚上躺在板房里,王磊总说他“疯了”,放着县一中不去,非要去拼清江中学。王荣只是笑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陈莹写的纸条,借着手机的微光看一眼,心里就又充满了力气。
八月中旬,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学校。王荣和王磊一起去取,走到教务处门口时,他看见陈莹正拿着一封印着“清江中学”字样的录取通知书,和她的父母说着什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快步走进教务处,当老师念出“王荣,清江中学”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封面上烫着金色的校徽,他的手忍不住发抖,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做到了,他终于可以和她站在同一个校园里了。
他走出教务处,陈莹还没走,看见他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眼睛亮了亮,快步走过来,笑着说:“王荣,你也考上清江了!太好了!”阳光落在她的笑容里,比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王荣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只挤出一句“你也是,恭喜”。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从县一中的三年聊到对高中的期待,陈莹说她想选文科,喜欢历史和语文;王荣说他想选理科,以后想做工程师,建一座能通到云雾村的大桥。聊天的时候,他好几次想把那张写了很久的信拿出来——那是他在工地的夜晚,就着路灯写的,写了他第一次看见她的那个黄昏,写了他路灯下背书的日子,写了他偷偷跟在她身后的四季,却始终没敢递出去。
开学前的毕业聚会上,大家都喝了点啤酒,气氛热烈又伤感。有人起哄让王荣唱歌,他红着脸唱了一首周杰伦的《晴天》,那是他从那盘盗版磁带上学会的,也是陈莹喜欢的歌手。唱到“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陈莹,她正端着杯子,安静地听着,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聚会结束后,王荣送陈莹回家。走在熟悉的文化街上,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快到教师新村门口时,陈莹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递给她:“王荣,这个给你,里面是我整理的英语笔记,高中可能会用到。”他接过笔记本,封面是浅蓝色的,和她的书包一样的颜色,里面的字迹清秀工整,重点内容用红笔标了出来。“谢谢,”他低声说,“我也有东西给你。”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信,却发现口袋是空的——出门前,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把信留在了出租屋的抽屉里。他怕,怕这封信会打破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静,怕自己的这份喜欢会成为她的负担。
“那我进去了,”陈莹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小区大门。王荣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手里的笔记本被他攥得紧紧的,封面上的温度,像极了那天她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掌心的温度。
高中的生活比初中更紧张。清江中学人才济济,王荣不再是年级前十,每天都被繁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他和陈莹分在了不同的班,一个在理科实验班,一个在文科重点班,教学楼隔着一个操场的距离。他们偶尔会在食堂遇见,或者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就匆匆分开。他知道陈莹成了文科班的班长,成绩依旧名列前茅;他也知道有很多男生追求她,其中不乏比周阳更优秀的人。
他把那份喜欢藏得更深了,深到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拿出那个浅蓝色的笔记本,翻看着上面的笔记,想起那个镀金的黄昏。他依旧努力,只是目标从“离她更近”变成了“成为更好的自己”——他想,等自己足够优秀了,或许就能有勇气把那封信递出去了。
高考结束那天,王荣走出考场,看见陈莹正和几个同学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他走过去,笑着说:“考得怎么样?”“还行,”陈莹说,“你呢?”“应该能考上想去的大学。”他想去的大学在北方,而陈莹想去的大学在南方,隔着大半个中国。他知道,这一次,他们可能真的要走向不同的方向了。
填报志愿那天,王荣在电脑前坐了很久,最终还是填报了北方的那所大学。他打开抽屉,拿出那封尘封了三年的信,信封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他没有拆,也没有寄出去,只是把它和那个浅蓝色的笔记本、那张陈莹写的纸条一起,放进了一个铁盒子里,锁在了抽屉的最深处。
多年后,王荣成了一名工程师,真的建了一座通到云雾村的大桥。有一次,他回县城办事,路过县一中,正好赶上学校的毕业典礼。看着穿着校服的学弟学妹们笑着合影,他忽然想起了那个镀金的黄昏,想起了那个袖口沾着橡皮屑的女孩,想起了那封未拆的信。
他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那个熟悉却从未打过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通。他知道,有些喜欢,注定要留在青春里,像那颗未拆的信,虽然没有被开启,却在记忆里,永远保持着最青涩、最美好的模样。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学校的教学楼上,和多年前那个黄昏一模一样。王荣笑了笑,转身离开,心里一片平静。他知道,那个在云雾村长大的少年,那个在路灯下背书的少年,那个偷偷跟在女孩身后的少年,已经长大了。而那段青涩的喜欢,就像这镀金的黄昏,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最深处,温暖而明亮。
更新时间:2025-11-06 01: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