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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婚日,蛊骨废

将军府张灯结彩,红绸铺满了从府门到正堂的每一寸青石板。唢呐声、锣鼓声、宾客们的喧哗道贺声,交织成一片喜庆的洪流,几乎要将这巍峨的府邸淹没。

阿朵坐在最偏僻的西厢院里,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裙。与主院那震耳欲聋的喧嚣相比,这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她自己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心跳。

今天,是镇北将军陆擎,娶平妻苏柔过门的大喜日子。

也是她,这个名义上的“正妻”,彻底沦为笑话的日子。

她指尖冰凉,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一枚样式古朴的银镯。这是娘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她身为苗疆蛊师最后的证明。为了陆擎,她自封了蛊术,折断了傲骨,甘愿在这四方宅院里,做他见不得光的影子。

「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阿朵赶紧用帕子捂住嘴,待摊开时,雪白的绢帕上已染了一小团暗红的血迹。心口处传来熟悉的、万蚁啃噬般的细密痛楚,那是本命蛊濒临消亡的反噬。

这三年来,为了给陆擎心尖上的苏柔“续命”,他先是温言软语,骗走了她温养多年的“精血蛊”,说是苏姑娘体弱,需此物固本培元。

后来,苏柔“病情加重”,他面露焦灼,握着她的手,「阿朵,柔儿心脉受损,据说唯有‘心头血蛊’可医,你...能否再帮我一次?」她看着他眼中的恳求,明明自己取出心头血蛊会元气大伤,却还是咬牙应了。

再后来,他甚至不惜故意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她惊慌失措地为他包扎时,虚弱地哀求,「阿朵,寻常伤药好得太慢...我听说苗疆有‘共生蛊’,能加速愈合,让我能早日重回军营,护卫边关...柔儿那边,也还需要人照顾...」

他总说,「阿朵,委屈你了。」

他总说,「待柔儿病愈,我定不负你。」

他总说,「你是我陆擎明媒正娶的妻子,将军府永远有你的位置。」

谎言,全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她献出精血,献出心头血,献出共生蛊...直到最后,他红着眼眶告诉她,唯有她的「本命蛊」才能彻底根治苏柔的“顽疾”。他跪在她面前,发誓此生只爱她一人,待苏柔病好,便将她送走,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信了。将自己与性命交修的本命蛊,生生剥离,渡给了苏柔。

自那以后,她元气大损,昔日莹润的皮肤变得干枯,乌黑的长发也失去了光泽,一身蛊骨更是如同被抽走了精髓,日渐枯萎。而陆擎,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神也越来越冷。

「呵...」阿朵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在空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凄凉。她真是这世间最蠢的傻子。

主院的方向,隐隐传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唱喏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她的耳膜,钉在她的心上。

紧接着,是更热烈的喧闹,觥筹交错,祝福声声。她甚至能想象出,陆擎穿着大红喜袍,眉眼含笑,温柔地牵着苏柔的手的样子。那画面,曾经是她午夜梦回最大的奢望,如今却成了凌迟她的酷刑。

夜色渐浓,前院的喧嚣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高涨。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这小院的月洞门外。

阿朵抬起空洞的眼睛,看见苏柔穿着一身正红色蹙金丝双层广绫长尾鸾袍,头戴赤金嵌宝凤凰展翅步摇,在两名贴身丫鬟的簇拥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新嫁娘的娇羞红晕,眉眼间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

「姐姐怎么独自一人在这冷清的院子里?今日是我与擎哥哥大喜的日子,前院热闹得很,姐姐不去喝杯喜酒吗?」苏柔的声音娇柔婉转,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的针。

阿朵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

苏柔走近几步,目光在阿朵苍白憔悴的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干枯发黄的发丝和布满细纹的手上,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她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到院外。

「姐姐这副模样,真是叫妹妹看了心疼。」苏柔假惺惺地叹了口气,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酒壶和一只同款的酒杯。她慢条斯理地将酒杯斟满,那酒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澄黄色,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

是雄黄酒。

阿朵的瞳孔猛地一缩。雄黄,乃至阳至烈之物,正是她这等蛊术已废、蛊骨将枯之人的催命符!

「听闻姐姐出身苗疆,想必对这雄黄酒不陌生吧?」苏柔笑得甜美又恶毒,「擎哥哥说了,姐姐这三年来为‘医治’我,劳苦功高,一身蛊骨怕是已近油尽灯枯。」

她端着那杯雄黄酒,一步步逼近阿朵。

「擎哥哥还说了,」苏柔的声音压低,带着残忍的戏谑,「等姐姐彻底没了价值,便将你这身废了的蛊骨,做成‘蛊俑’,永镇于将军府的宅门之下,让你日日夜夜,看着我们夫妻恩爱,子孙满堂,永世不得超生!」

「永镇宅门...永世不得超生...」阿朵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她可以接受他的利用,接受他的背叛,却从未想过,他竟能狠绝至此!

原来,她三年的痴心,三年的付出,换来的不是一丝怜悯,而是如此恶毒的诅咒!她在他眼里,连个物件都不如,只是个用完即弃,还要被物尽其用,用来镇宅的工具!

「来,姐姐,妹妹敬你一杯。」苏柔笑着,手腕一倾,将那杯滚烫的、气味刺鼻的雄黄酒,毫不留情地朝着阿朵的脸,泼了过去!

「噗——」

酒液迎面泼来,辛辣的气味直冲口鼻。阿朵甚至来不及闪避,或者说,她根本已经失去了闪避的力气。

那雄黄酒触及皮肤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下!她体内那本就摇摇欲坠、濒临崩溃的蛊骨,像是遇到了克星的天敌,发出了无声的哀鸣。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被生生碾碎,每一寸经络都在被烈火灼烧。

「啊——!」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从石凳上滚落在地,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

皮肤下的血管凸显出诡异的青黑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窜动,想要逃离这具即将崩溃的躯壳。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苏柔那得意的笑声变得遥远而扭曲。

心口的剧痛达到了顶点,本命蛊与她最后的联系,正在被雄黄酒霸道的力量强行斩断。

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正在急速流逝。

「为…为什么...」她呕出一大口黑血,视野被一片血红模糊,只能看到苏柔那双绣着鸳鸯的红色绣花鞋,站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苏柔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快而恶毒地说,「因为啊,我的病早就好了,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骗你的蛊。因为,擎哥哥爱的人从来都是我,娶你,不过是因为你还有这点用处。现在你没用了,自然该给新人腾位置了呀,我的好姐姐。」

阿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又是一大口鲜血呕出。这一次,那血不再是暗红,而是带着死气的漆黑,正正喷溅在她一直紧握着的,那枚娘亲留下的银镯之上。

绝望、愤怒、背叛、刻骨的恨意...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炸开,最终却都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她错了。她不该信他,不该爱上这个心如铁石的男人。

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瞬,她模糊地感觉到,腕间那枚沾染了她心头热血银镯,似乎...微微发热?那温热的触感异常清晰,甚至有些滚烫,并且,它好像在...吸收她的血液?

原本黯淡无光的古朴银镯,在吸收了那黑血的瞬间,竟微不可察地闪过一缕极淡、却异常纯粹的金红色光芒,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亮起了一丝熔岩的光。

第二章 蛊神醒,涅槃生

那滚烫的、仿佛能灼穿灵魂的热流,从腕间的银镯疯狂涌入阿朵濒临破碎的躯体。

与之前雄黄酒带来的、毁灭性的灼痛截然不同,这股热流霸道而古老,带着一种蛮荒的气息,在她干涸的经脉、碎裂的蛊骨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并非温柔的修复,而是粗暴的重塑!

「呃啊——!」

比之前更剧烈十倍的痛苦席卷了她,她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皮肤表面鼓起一道道诡异的凸起,如同有活物在皮下游走、钻探,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被一寸寸碾碎,又被某种力量强行糅合、锻造。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废铁,正在被疯狂地锤炼。

与此同时,无数混乱的、庞大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

古老的祭坛,万蛊朝拜,一个模糊的、与她容貌有几分相似却威严无比的身影,仰望着苍穹...那是...母神?

被迫剥离力量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将大部分沉睡的神性封印入一枚传承银饰的决绝...

还有...一个精心策划的“偶遇”。她下山寻找解除封印契机时,为何会那么“巧”地遇到身受“重伤”的陆擎?现在想来,他当时的伤势虽重,位置却恰到好处,既能博取同情,又不至于真正危及性命。而他身边,似乎总有苏家势力的影子在暗中引导...

原来,所谓的爱情,从最初就是一场针对她,针对她体内沉睡力量的阴谋!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心口沸腾、咆哮!

这恨意非但没有将她吞噬,反而奇异地与那股在她体内肆虐的霸道力量融合,成为了支撑她活下去、涅槃重生的燃料!

不知过了多久,那足以将人逼疯的剧痛如潮水般退去。

阿朵躺在地上,浑身被冷汗和血污浸透,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力量。她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撑起身体。

夜,依旧深沉。前院的喧嚣不知何时已经沉寂下去,只剩下零星的虫鸣。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原本干枯起皱的皮肤变得光滑紧致,甚至比从前更加莹白通透,隐隐泛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指甲也变得圆润剔透,指尖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入手的不再是干涩枯黄,而是如月华流水般的冰凉顺滑,只是那颜色...已是一片霜雪般的纯白。

她踉跄着走到院中那口废弃的水缸旁,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水中倒影。

水面模糊,却依旧映出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轮廓还是那个轮廓,五官却仿佛被精雕细琢过,褪去了所有的柔弱与温顺,只剩下冰冷的、近乎妖异的美丽。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不再是黑色,而是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流转着幽光的紫色,如同蕴藏了亘古星辰与无尽毒瘴的深渊。

腕间的银镯依旧古朴,却仿佛与她血脉相连,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蕴含的、与她同源的力量在缓缓流淌。

「呵...」她对着水中的倒影,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容。泪水早已流干,此刻心中只剩下焚烧一切的恨与冰封千里的冷。

「陆擎,」她轻声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摄人心魄的力量,「你说要镇我于宅门?那我,便镇你于无间地狱。」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话语,或者说,回应她体内苏醒的、属于“蛊神”的气息,寂静的夜晚开始躁动。

窸窸窣窣...沙沙沙...

先是墙角的阴影里,爬出了密密麻麻的毒蝎和蜈蚣;接着,屋檐下、树丛中,飞出了各色各样的毒虫,蝴蝶、飞蛾、乃至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怪异虫豸;地面微微震动,似乎有更多的蛇虫从地底深处钻出。

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色彩斑斓,大小不一,却无一例外地朝着阿朵的方向,朝着这破败的西厢院,虔诚地低下了头颅,或是伏低了身体,触须轻点地面,发出细微而统一的频率。

万蛊朝拜。

它们朝拜的,是它们归来的神明。

阿朵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她能听懂它们的“语言”,能感知到它们微弱的意识里传达出的敬畏与臣服。

她抬起手,一只通体剔透如血玉的蜘蛛顺着她的指尖乖巧地爬上手背,亲昵地蹭了蹭。

「去吧。」她意念微动。

虫潮如同接收到无声的指令,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迅速隐没在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将军府的巡夜守卫依旧按部就班地走过,他们对刚刚发生在这偏僻院落里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无所知。

阿朵站在原地,白发紫瞳,在月色下妖异如鬼魅。她需要熟悉这具新的身体和脑海中涌现的庞大传承记忆。蛊神之力,操控万毒,主宰生死...远不止她曾经理解的那么简单。

她看向主院的方向,那里红烛想必还未燃尽,她的“好夫君”和“好妹妹”此刻应是春宵帐暖,缠绵悱恻吧?

很好。

她不会现在就杀了他们。那太便宜他们了。

她要一点一点,夺走他们最在意的东西,陆擎的权势、地位、战无不胜的荣耀;苏柔的健康、美貌、虚伪的假面...让他们也尝尝,从云端跌落,在泥泞中挣扎,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滋味!

首先,该送上一份怎样的“新婚贺礼”呢?

阿朵的唇角,勾起一抹残酷而冰冷的弧度。那双幽紫色的眼瞳里,闪烁着复仇的、令人胆寒的光芒。

她微微闭目,意识沉入体内,轻易地便感知到了远方,那属于苏柔体内的、与她曾经的本命蛊之间,那丝尚未完全断绝的、微弱的联系。虽然本命蛊已与她剥离,但蛊神的力量,足以让她隔着千里,也能轻易拨动那只蛊虫,以及...以那只蛊为引,种下新的、更可怕的东西。

她指尖一缕极细的黑色雾气萦绕,带着不祥的气息。

「就从...一场无眠的新婚夜开始吧。」

第三章 第一份“回礼”

将军府主院,红烛高烧,暖帐生香。

苏柔身着大红寝衣,脸颊绯红,眼波流转间尽是媚意,她依偎在陆擎怀中,指尖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画着圈。

「擎哥哥,」她声音娇软得能滴出水来,「如今我们总算名正言顺了,柔儿真的好欢喜。」

陆擎穿着宽松的寝袍,墨发披散,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厉,他揽着苏柔,目光却似乎没有焦点,脑海中莫名闪过西厢院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闷。

他将其归咎于对处理阿朵那废人后续事宜的考量。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抬手抚了抚苏柔的长发,「以后这将军府,便是你的家,无人再能委屈你。」

苏柔心中得意,正要再说些体己话,突然,她感觉小腿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痒,像是被蚊虫叮了一口。

她下意识伸手去挠,可那痒意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瞬间转化为一种尖锐的疼痛,并且迅速蔓延开来!

「啊!」苏柔猛地缩回腿,脸色微变。

「怎么了?」陆擎低头看她。

「擎哥哥,我...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好痛...」苏柔说着,卷起裤腿,只见她白皙的小腿上,赫然出现了几个细小的红点,周围已经开始微微发肿。

陆擎皱眉,并未太在意,「许是秋日蚊虫未绝,我让人送些药膏来...」

他话音未落,苏柔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痛!好痛啊!擎哥哥!救我!」她猛地从陆擎怀中弹开,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原本娇媚的脸庞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不是皮肤表面的痛,而是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尖刺的虫蚁,在她皮下的血肉里、经脉中疯狂地钻营、啃噬!它们在她的身体里游走,窜动,所过之处,留下火烧火燎的剧痛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感!

「好痒!好痛!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啊!」苏柔倒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上,痛苦地翻滚,指甲将娇嫩的皮肤抓出一道道血痕,华丽的寝衣很快变得凌乱不堪。

「柔儿!」陆擎脸色骤变,上前想要按住她,却被她挣扎的力道险些推开。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自残。

借着明亮的烛光,他骇然看到,在苏柔手臂、脖颈裸露的皮肤之下,确实有无数细小的、如同蚯蚓般的凸起在不停地蠕动、窜动!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看得人遍体生寒!

「来人!快传府医!把所有府医都给本将军叫来!」陆擎朝着门外厉声大喝,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

整个主院瞬间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很快,将军府供养的几位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看到床上状若疯魔、痛苦哀嚎的新夫人,以及她皮肤下那诡异的景象,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

「将军,这、这...」为首的老府医战战兢兢地上前,试图诊脉。

可苏柔根本无法安静下来,她的挣扎越来越剧烈,叫声也越来越凄惨。

「废物!还不快想办法!」陆擎一脚踹翻了一个哆哆嗦嗦不敢上前的年轻府医,额角青筋暴起。

几位府医轮番上阵,强行按住苏柔,诊脉的诊脉,查看瞳孔的查看瞳孔,甚至有人试着用银针刺穴。

然而,毫无用处。

苏柔的脉象混乱到了极点,时而汹涌如潮,时而微弱如丝,根本无从判断病因。银针扎下去,非但不能缓解她的痛苦,反而似乎刺激了她体内的“东西”,让她挣扎得更加厉害。

「将军,夫人此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老府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非是寻常病症,倒像是...像是中了什么邪术,或是...蛊毒!」

「蛊毒?」陆擎瞳孔一缩,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阿朵的身影,以及她那双曾经清澈,后来变得死寂的眼睛。难道是她?

不,不可能!她的蛊骨已废,本命蛊都渡给了柔儿,她自身难保,怎么可能还有能力下蛊?

「胡说八道!」陆擎厉声否定,但看着苏柔生不如死的模样,心却不断下沉,「再去请!把城里最好的大夫,太医!都给我请来!」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整个将军府,乃至半座京城都被惊动了。

名医一个个被请来,又一个个摇头叹息地离开,留下的只有一堆无用的安神汤药和止痛散,以及苏柔越来越微弱的呻吟。她已经被折磨得脱了形,浑身被抓得鲜血淋漓,只有皮肤下那诡异的蠕动,依旧活跃。

天光渐亮,红烛燃尽。

陆擎守了一夜,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浑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仆从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将军,」管家硬着头皮上前,「门外...门外来了个女子,自称或许能治夫人的病。」

「什么女子?哪家医馆的?」陆擎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她...她没说,穿着普通,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只说...愿为将军解忧。」

「带她进来!」此刻,陆擎已是病急乱投医,任何一丝希望他都不能放过。

很快,一个身着素色布衣,脸上蒙着同色面纱的女子,被引了进来。她身姿窈窕,步履轻盈,一头如霜白发简单地用木簪挽起,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不知为何,陆擎觉得这女子的身形有几分眼熟,但此刻心系苏柔,也无暇细想。

「你能治柔儿的病?」陆擎盯着她,语气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女子,正是改头换面后的阿朵。她微微颔首,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略通一二,可试。」

「若能治好,本将军重重有赏!」陆擎让开位置。

阿朵走到床前,冷漠地看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不断抽搐的苏柔。昔日娇艳的美人,此刻面色灰败,眼神涣散,嘴角甚至流出了不受控制的口涎,狼狈不堪。

阿朵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苏柔被抓破的手臂。在她的感知中,苏柔体内的情况一清二楚。她当年渡过去的本命蛊,早已被苏柔健康的身体蕴养得与她自身气息相连。而昨夜,她只是以蛊神之力,远程激发了那本命蛊中潜藏的一丝“反噬”特性,并以其为母巢,瞬间催生出了无数微小的“噬心蛊虫”。

这些蛊虫不会立刻要了苏柔的命,它们以她的气血和痛苦为食,会日夜不停地折磨她,让她求死不能。

「如何?」陆擎见她不说话,急切地问道。

阿朵收回手,转向陆擎,那双露在外面的紫色瞳孔平静无波,「能治。」

陆擎心中一喜。

但紧接着,阿朵的话却让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但,需以物易物。」

「你要何物?黄金千两?珍奇古玩?尽管开口!」陆擎大手一挥,尽显将军豪气。

阿朵缓缓摇头,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抬起手,指向了挂在书房墙壁上,那枚代表着陆擎兵权和陆家荣耀的,玄铁虎符。

「救她?可以。」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你陆家祖传的虎符,来换第一味解药。」

第四章 江山与她,我选江山

阿朵的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主院内焦灼的空气。

「用你陆家祖传的虎符,来换第一味解药。」

所有仆从、侍卫,连同地上奄奄一息的苏柔,都仿佛被扼住了喉咙,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蒙着面纱、白发紫瞳的神秘女子。

她怎么敢?!

陆擎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底翻涌着震惊、暴怒,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杀意。他死死盯着阿朵,仿佛要将她那层面纱灼穿。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你可知虎符意味着什么?」

「调动三军,关乎国本。」阿朵的回答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将军是交,还是不交?」

「放肆!」陆擎猛地一拍身旁的梨花木桌案,坚实的木料应声裂开一道缝隙,「虎符乃国之重器,岂容你一介草民觊觎!你究竟是何人?受谁指使?」

阿朵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面纱,带着清晰的嘲弄,「我是能救你心上人的人。至于指使?无人指使,只是我觉得,她的命,值这个价。」

床榻上,苏柔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刺激到,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皮肤下的蠕动愈发明显,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擎...擎哥哥...救我...好痛...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女...」苏柔断断续续地哀嚎,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陆擎看着苏柔痛苦的模样,又看向眼前这个神秘莫测、开口就要他兵权的女子,胸口剧烈起伏。一边是他视为责任、承诺要守护的柔儿,一边是他陆家世代、他自身权势的根基所在!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怒火,换上谈判的语气,「除了虎符,黄金、珠宝、宅邸、官位,任你挑选!本将军甚至可以保你一世荣华!」

阿朵却只是缓缓摇头,紫色的瞳孔里没有半分动摇,「我只要虎符。」

「你!」陆擎气结,一股被彻底无视和挑衅的羞辱感涌上心头。他从未被人如此逼迫过!「若本将军不答应呢?」

「那便请将军,为您的夫人,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木吧。」阿朵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宣判死刑般的冷酷,「哦,或许用不上。毕竟,若她体内的东西彻底失控,能不能留下全尸,还未可知。」

这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让陆擎遍体生寒。他看着阿朵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紫瞳,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时间一点点流逝,苏柔的呻吟越来越微弱,气息也越来越紊乱。

陆擎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想起苏柔昔日巧笑倩兮的模样,想起对她的承诺,想起她背后苏家的势力...但这一切,与能够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相比,孰轻孰重?

他是陆擎,是镇北将军,他的使命是护卫江山社稷,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交出赖以立足的根本!没了虎符,他陆擎什么都不是,陆家也将一落千丈!

终于,他眼底的挣扎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看向阿朵,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虎符,关乎边境安稳,社稷存亡,本将军绝不能交予他人。」

他选择了江山。

选择了他的权势和地位。

阿朵静静地听着,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抹早已料到的、冰冷刺骨的弧度。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化为灰烬。

心,像是被彻底冰封,再无半点波澜。

「既然如此,」阿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她转身便要走。

「想走?!」陆擎厉喝一声,「伤了本将军的人,还敢口出狂言,你真当这将军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来人!给本将军拿下这个妖女!」

早已守在门外的精锐侍卫瞬间涌入,明晃晃的刀剑对准了阿朵,杀气腾腾。

阿朵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施舍给那些侍卫一分。

就在侍卫们蜂拥而上的瞬间,异变陡生!

「窸窸窣窣——」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墙壁、地板、房梁、甚至侍卫们自己的铠甲缝隙里,骤然涌出无数毒虫!毒蛇、蜈蚣、蝎子、色彩斑斓的蜘蛛...它们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啊!虫子!」

「保护将军!」

侍卫们顿时阵脚大乱,惊恐地挥舞着刀剑劈砍,但毒虫数量太多,速度太快,不断有人被咬中,惨叫着倒地,皮肤迅速变得青黑肿胀。

陆擎也是脸色剧变,长剑出鞘,剑光闪烁间斩落数条毒蛇,但更多的毒虫无视了他的攻击,只是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阻隔着所有试图靠近阿朵的人,为她清出一条通往门外的道路。

阿朵漫步在这虫潮之中,白发无风自动,素色的衣袂飘飘,仿佛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毒虫,在她经过时,纷纷敬畏地低下头,让开道路。

她走到门口,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回眸。

那双幽紫色的瞳孔,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脸色铁青、持剑四顾的陆擎身上。

她轻轻拉下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了那张精致绝伦却冰冷如霜的真容。

「陆擎,」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神祇般的怜悯与嘲弄,「你很快就会知道,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都是一种奢望。」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融入门外渐亮的晨光之中。那汹涌的虫潮如同出现时一般诡异地迅速退去,留下满地狼藉、惊魂未定的侍卫,以及几个中毒抽搐的伤员。

陆擎持剑僵立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脑海中只剩下那张惊鸿一瞥的脸,苍白如雪的发丝,幽深如渊的紫瞳,熟悉又陌生的五官...

那是...阿朵?!

怎么可能?!

她不是蛊骨已废,奄奄一息了吗?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还有这操控万蛊的恐怖能力...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他的头顶。

他似乎...亲手放出了一个足以打败一切的...怪物。

而此刻,床榻上,苏柔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终于彻底昏死过去,皮肤下的蠕动却并未停止。

第五章 兵临城下,你在求谁

阿朵离去后,将军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影笼罩。

陆擎动用了所有力量,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白发紫瞳的身影。阿朵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而苏柔的情况则日益恶化。她时而清醒,发出痛苦的哀嚎;时而昏迷,身体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抽搐。皮肤下的蠕动范围越来越大,甚至开始凸起成一个个细小的、不断游走的鼓包,看上去恐怖至极。名医、方士、甚至一些江湖术士都请遍了,无人能解,连缓解都做不到。陆擎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柔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昔日的美貌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风云突变。

北方戎族纠结数个部落,组成三十万联军,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连破三关,兵锋直指北境最后一道屏障,朔风城。一旦朔风城破,中原腹地将门户大开,生灵涂炭。

军情急报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朝野震动。

皇帝连下三道金牌,命令镇北将军陆擎即刻出征,务必将来敌阻于朔风城外。

陆擎焦头烂额。一边是奄奄一息的苏柔,一边是岌岌可危的国门。他试图向皇帝陈情,请求暂缓出征,却被皇帝厉声驳回,甚至被斥责为“因私废公”。

无奈之下,陆擎只能将苏柔托付给心腹和太医照料,自己则带着一枚无法调动全部边军的临时兵符,率领匆忙集结的十万京畿兵马,日夜兼程,赶赴朔风城。

然而,戎族联军兵强马壮,士气正盛,而且他们的统帅用兵如神,诡谲难测。陆擎虽奋力抵抗,凭借过往的经验和勇武打了几场小规模胜仗,勉强稳住阵脚,但在一次关键的野战中,却中了对方诱敌深入的圈套,损失惨重,被迫退守朔风城,陷入重重围困。

城外,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戎族大军,旌旗招展,号角连营。

城内,是士气低落、伤病满营的守军,以及粮草日渐短缺的窘境。

攻城战一日惨烈过一日。滚石、檑木、热油、箭矢...所有的手段都用尽了,城墙依旧在不断被撞击、攀爬。守军伤亡急剧增加,朔风城摇摇欲坠。

陆擎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甲胄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底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绝望。他站在城头,看着下方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难道他陆擎,连同这朔风城和身后的万里河山,今日就要葬送于此了吗?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城外戎族联军的大营,却突然发生了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原本激烈攻城的部队如同退潮般撤了下去,连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都停止了。紧接着,在戎族大军后方,一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锐、仪仗鲜明的队伍,簇拥着一架华丽无比、覆着白色皮毛的王驾,缓缓来到了阵前。

所有戎族战士,包括那些凶悍的部落首领,在看到那架王驾时,都纷纷躬身行礼,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陆擎和在城头残存的守军都愣住了,不明所以。

只见王驾的帘幕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宝石戒指的大手掀开,一个身着戎族王服、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目光如鹰隼,扫过残破的朔风城,最终,竟遥遥望向了城头的陆擎。

更让陆擎震惊的是,在那戎族之王的身边,王驾的阴影下,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素净的白色苗疆服饰,与周围戎族的彪悍格格不入。如霜的银发仅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张精致却冰冷的面容。她微微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手中把玩着一只通体赤红的玉蝉,仿佛周遭的尸山血海、剑拔弩张都与她无关。

正是他遍寻不着的阿朵!

而她此刻,正坐在敌军统帅的王驾之旁!

「阿朵...?」陆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荒谬的希望的情绪冲击着他的脑海。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和戎族是什么关系?

这时,那戎族之王,兀朮,开口了。他的声音洪亮,以内力催动,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也传上了朔风城头,

「陆擎将军,」兀朮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本王今日暂且休兵,并非怕了你。而是前来,迎接我族至高无上的圣女,回归神山!」

圣女?!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无论是城上的守军还是城下的戎族,都一片哗然!

陆擎更是如遭雷击,猛地看向阿朵。她...是戎族的圣女?这怎么可能?!

兀朮继续道,目光转向阿朵时,竟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恭敬,「圣女乃我戎族世代供奉的蛊神化身,昔日流落中原,今日神归本位!尔等中原人,囚禁、折辱圣女,罪该万死!」

他话音落下,手臂一挥。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朔风城周围,无论是城墙下的土地,还是更远处的原野,甚至是戎族大军阵营的边缘,无数毒虫蛇蚁如同得到了号令,纷纷从隐匿之处钻出,它们并不攻击戎族军队,而是面向阿朵的方向,伏低了身体,发出细微而统一的嘶鸣。

万蛊朝拜,再现!

只是这一次,规模远比在将军府西厢院时宏大千百倍,覆盖了整个战场!这恐怖的景象,让所有目睹的士兵,无论敌我,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陆擎脸色煞白,他终于明白了。明白阿朵那操控万蛊的能力从何而来,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明白...为何戎族联军此次攻势如此诡异难防,因为他们背后,站着一位真正的“神”!

而这位“神”,是他亲手推开,并逼入绝境的!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陆擎。有阿朵在对方阵营,别说守住朔风城,他们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朵,缓缓抬起了眼眸。那双幽紫色的瞳孔,穿越血腥的战场,精准地落在了城头那个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男人身上。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俯瞰众生的淡漠。

兀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冷哼一声,对陆擎道,「陆擎,看在圣女曾与你有一段渊源的份上,本王给你一个机会。若你此刻开城投降,率军归顺,本王或可饶你及满城军民不死!」

投降?归顺?

陆擎身体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是镇北将军,世代忠良,岂能投降异族,背负千古骂名?

可是,不投降,又能如何?城内粮草将尽,援军迟迟不到,城外有三十万虎狼之师,还有一位能操控万蛊的“圣女”...朔风城,根本守不住!负隅顽抗,只会让满城军民为他陪葬!

忠义、责任、耻辱、绝望...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看着城下那个白发紫瞳,端坐在王驾之旁,仿佛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女子。曾经,她是他的妻,被他弃如敝履。如今,他却要跪下来求她吗?

尊严和骄傲在生存和责任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陆擎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再睁开时,他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推开想要搀扶他的副将,一步步,踉跄着走下城头,命令士兵打开了那扇沉重破损的城门。

在无数道震惊、疑惑、悲愤的目光注视下,陆擎独自一人,走出了朔风城。

他穿过布满尸骸的战场,越过那些对他虎视眈眈却又因王命而不敢妄动的戎族士兵,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架华丽的王驾前。

他无视了戎族之王兀朮那带着讥讽的目光,他的眼里,只剩下那个白衣白发的女子。

曾经,他是高高在上的镇北将军,她是卑微如尘的替身妻子。

如今,他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地站在城下。

她一身素净,纤尘不染地端坐于王驾之旁。

陆擎喉咙干涩发紧,他望着阿朵,那个他曾经视若无物、肆意利用、最终亲手逼走的女人,用尽全身力气,弯曲了他那从未在敌人面前弯下的膝盖。

“咚”的一声闷响,他单膝跪在了冰冷的地上,头颅低垂。

「阿朵...不,」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屈辱和绝望的颤抖,「圣女...大人。」

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望着她,里面充满了恳求、悔恨,以及一丝卑微的希冀。

「求你...救我朔风城,满城军民。」

阿朵垂眸,俯视着跪在尘埃里的男人,那张曾经冷峻高傲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狼狈与乞求。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红玉蝉,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并未看向陆擎,目光仿佛落在虚空处,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磬,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陆将军,你现在跪的,是谁?」

第六章 真相噬心

阿朵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穿了战场上空的死寂。

「陆将军,你现在跪的,是谁?」

陆擎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僵硬。这个问题比万箭穿心更让他痛苦。他跪的,是能救朔风城满城性命的人,是戎族尊奉的圣女,更是他陆擎...亲手逼至绝境的发妻。

屈辱、悔恨、还有一丝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喉咙干得发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

「我跪的...是戎族圣女,是...能救我身后数万军民性命的...贵人。」

他终究没能说出那个熟悉的名字,也没敢抬头去看阿朵此刻的眼神。

阿朵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早已料到。

一旁的戎族之王兀朮不耐地冷哼一声,「陆擎,圣女问你话,是给你脸面!要救城可以,立刻开城投降,你自缚双手,率众归顺我族!」

陆擎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更重,「投降绝无可能!陆某宁愿战死,也绝不背负叛国之名!」

「那你就等着给全城人收尸吧!」兀朮怒道。

「够了。」

阿朵终于再次开口,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她目光掠过陆擎,看向他身后那座残破的城池,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陆将军,我可以让兀朮王退兵。」

陆擎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

但阿朵接下来的话,却将他重新打入深渊,

「但,我有条件。」

「圣女请讲!但凡陆某能做到,绝无推辞!」陆擎急切道,此刻别说条件,就算要他半条命,他也会给。

阿朵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红玉蝉,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第一,我要你动用所有力量,三日之内,查清苏柔‘病症’的真相,以及她苏家,这些年背着你,都做了些什么。」

陆擎一愣,查苏柔?他下意识想反驳,苏柔一直温婉体弱,能有什么真相?但看着阿朵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紫瞳,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难道...柔儿的病,真的有蹊跷?

「...好。」他咬牙应下。

「第二,」阿朵继续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查出真相后,我要你亲自处置。若你徇私,或查得不尽不实...后果自负。」

陆擎心头一沉,隐隐感到不安,但还是点头,「可以。」

「第三,」阿朵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做完这一切,我要你亲自来我面前,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三个条件,没有一个提及金银权势,却每一个都像一把钝刀,切割在陆擎的心上和尊严上。

「我...答应。」陆擎垂下头,声音艰涩。

「记住,你只有三天。」阿朵说完,不再看他,对兀朮微微颔首。

兀朮虽有些不甘,但对阿朵极为恭敬,立刻下令,「传令下去,后撤三十里,围而不攻!」

戎族大军如同潮水般退去,压抑在朔风城头的死亡阴影暂时消散。城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而陆擎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心头反而压上了更沉重的巨石。

他立刻动用军中驯养的鹞鹰,以及所有能联系上的暗线,将调查苏柔及其家族的命令以最高优先级发了出去。同时,他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整顿防务,安抚军民。

调查结果,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残酷。

第一份密报是关于苏柔的“病”。暗线重金买通了曾为苏柔诊过脉、后被苏家威胁封口的一名老太医。据他交代,苏柔所谓的“心脉受损”“体弱垂危”,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她身体康健,最多只是有些女子常见的气血不足。那些咯血、昏厥的症状,全是依靠药物和闭气秘法伪装出来的!

陆擎捏着密报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三年...他因为这莫须有的病,欺骗、索取、甚至“牺牲”了阿朵整整三年!

第二份密报则指向了苏家。暗线发现,苏柔的父亲,当朝户部尚书苏文正,与二皇子往来密切,且近年来通过暗中操作,将大量军需物资和钱财,辗转输送到了北方戎族各部!而苏柔接近他陆擎,从一开始就是苏家和二皇子计划的一部分,旨在利用他镇北将军的身份和兵权,同时以“恩情”和“感情”将他绑在二皇子的战船上!阿朵这个“替身”的出现和利用,不过是这个计划中,用来确保控制他的一枚棋子,顺便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砰!”

陆擎一拳狠狠砸在帅案上,实木的案几瞬间四分五裂!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被利用的愤怒,而是因为...他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算计他、毒如蛇蝎的女人,那样残忍地对待了那个曾真心待他的阿朵!

他想起了阿朵一次次取出蛊虫后苍白的脸,想起她日渐枯萎的头发和生机,想起她最后看着自己时,那死寂绝望的眼神...

「啊——!」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时,他的心腹副将带来了一個他安插在京城将军府的眼线的紧急口信。那个眼线曾受过于阿朵无意中的恩惠,于心不忍,冒着风险传来了一句被苏柔刻意隐瞒的话,

「将军,夫人...不,阿朵姑娘在您上次重伤垂死时,曾私下寻过属下,问有没有办法...她说她愿以自身一半寿元为引,向蛊神祈求,施展‘逆命蛊’,换您生机。属下当时只当是妄语,未曾上报...」

逆命蛊...一半寿元...

陆擎如遭雷击,猛地倒退数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稳住身形。他记起来了,三年前他确实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重伤,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并且身体恢复得极快...原来,那不是奇迹,是阿朵用她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噬心之痛,莫过于此。

他为了一个谎言,为了一个算计他的女人,逼死了那个真正用生命爱过他、救过他的妻子!

巨大的痛苦和空虚瞬间淹没了他,他支撑不住,沿着墙壁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男儿泪,混着血污和尘土,汹涌而出。

他没有耽搁太久。极致的痛苦之后,是滔天的怒火和必须完成的承诺。

他利用手中的证据和兵权,以雷霆手段,迅速清洗了军中与苏家勾结的将领。同时,八百里加急,将苏文正通敌叛国的铁证,以及二皇子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线索,直接呈送给了与二皇子素来不和的太子殿下和皇帝亲掌的密侦司。

接下来的两天,京城风云变色。

苏府被抄家,苏文正被打入天牢,等候秋后问斩。二皇子被圈禁府中,势力土崩瓦解。而卧病在将军府的苏柔,则在一天夜里,被一队神秘的、来自宫中的内侍“接”走,从此不知所踪,传闻是被送入了专门处理脏污之事的掖庭狱,生死难料。

这些消息陆续传到朔风城时,戎族大军依旧围而不攻。

第三天,期限已到。

陆擎独自一人,再次走出了朔风城。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便服,却掩不住脸上的憔悴与眼中的血丝。他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木盒,里面装着所有查到的证据副本,以及...苏柔日常佩戴的一支珠钗,那是他下令“送走”她时,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再次来到戎族大营,再次跪在了那座华丽的王驾前。

只是这一次,他的背脊更加佝偻,神情是万念俱灰的麻木。

阿朵依旧坐在那里,白发紫瞳,清冷如月。

「三天到了。」她淡淡开口。

陆擎将木盒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干涩,如同被砂石磨过,「你要的真相...都在这里。苏家通敌叛国,苏柔...装病骗我,算计于我。我已...处置干净。」

他顿了顿,巨大的悲痛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望着阿朵,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悔恨。

「阿朵...阿朵...」他终于喊出了那个久违的、带着亲昵的称呼,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滑落,「你为我逆天改命,承受噬心之痛...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知道...如果我早知道...」

他的声音哽咽,几乎无法成言。

如果早知道,他绝不会那样对她。可惜,这世上,从无如果。

第七章 神恩如海,神罚如狱

陆擎跪在地上,泪水混合着尘土,在他刚毅的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他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苍白无力的诘问,

「阿朵...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阿朵端坐于王驾之上,白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紫瞳如同深潭,映不出半点波澜。她看着下方那个崩溃痛哭的男人,心中那片被冰封的荒原,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告诉你?」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山涧击石,「告诉你,你就会信吗?在你看來,我不过是一个用来救你‘白月光’的工具,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替身。我的话,在你心中,可有半分重量?」

陆擎猛地抬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是啊,当时的他,被苏柔的“柔弱”和“深情”蒙蔽了双眼,被权势和算计裹挟,何曾真正听过、信过阿朵一言?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只能无力地忏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错了?」阿朵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陆将军的错,代价未免太轻了。」

她不再看他那悔恨交加的模样,目光转向他捧着的那个木盒。

「你既已查清,处置干净,那么,」她语气微顿,「我也该履行我的承诺。」

她转向身旁的戎族之王兀朮,微微颔首,「兀朮,退兵吧。此人情,我记下了。」

兀朮虽对中原腹地仍有野心,但对阿朵的命令却无丝毫违逆,他右手抚胸,躬身道,「谨遵圣女之命!」随即,他立刻传令下去,三十万大军拔营起寨,有序后撤。

围困朔风城多日的死亡阴影,终于彻底消散。

城头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数军民喜极而泣,劫后余生的狂喜弥漫在空气中。

然而,跪在城下的陆擎,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他看着阿朵,看着她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事,看着她与兀朮之间那自然流露的、源于绝对力量尊崇的默契,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恐慌攫住了他的心。

她履行了承诺,然后呢?她就要跟着兀朮离开,回归所谓的神山,从此与他...天人永隔?

不!他不能接受!

「阿朵!」陆擎急切地喊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将那个木盒再次举高,「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不求你原谅!但...但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弥补!你看,苏家已倒,苏柔已受惩处,这是我的帅印,我陆擎从此愿为你马首是瞻,赴汤蹈火...」

他慌乱地打开木盒,里面除了证据,果然还有他那枚沉甸甸的、代表着他半生戎马和至高权柄的玄铁帅印。他将帅印捧出,如同捧着自己唯一仅剩的、卑微的希望。

阿朵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枚帅印上,漆黑的玄铁,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她缓缓起身,走下王驾,素白的衣裙拂过沾染血污的土地,却纤尘不染。她走到陆擎面前,俯视着他,以及他手中那枚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帅印。

「弥补?」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凉意,「陆擎,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并未去接那帅印,而是用指尖轻轻点在了冰凉的玄铁之上。

下一刻,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那枚坚硬无比的玄铁帅印,竟以她指尖触碰之处为中心,迅速变得通红、软化,如同遇热的蜡块一般,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在陆擎惊恐万分的注视下,融化成了了一滩暗红色的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灼烧出几个小小的坑洞,最后凝固成一片丑陋的残渣。

陆擎的手还维持着捧举的姿势,掌心空空,只剩下灼烧后的刺痛和一片虚无。他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摊帅印的残骸,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他惊骇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以为,你陆擎这三年来的百战百胜,被朝野誉为‘战神’,靠的是什么?」阿朵收回手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是你超凡的武艺?还是你算无遗策的兵法?」

陆擎猛地抬头,一个荒谬却又让他浑身冰凉的念头窜入脑海。

阿朵的紫瞳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揭开了最后、也是最残酷的真相,

「陆擎,你可知,你和你麾下将士这三年能每每以少胜多、绝处逢生,不是因为你是什么狗屁战神!」

「而是因为我,每日凌晨,以自身心头精血,混合着对你的痴念与祈愿,喂养、滋养着你军中那面主战旗上的,‘护军蛊’!」

「噗——」

陆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踉跄着,几乎瘫倒在地。

护军蛊...心头精血...每日...

原来,他所有的荣耀,所有的战功,他赖以立足的根基,他视为生命的信念...全都建立在眼前这个女子日复一日的自我牺牲之上!他用她的血,她的命,铺就了自己的青云路,却在她价值被榨干后,毫不犹豫地将她弃如敝履,甚至要将她镇于宅门之下!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毒龙,瞬间将他的灵魂撕扯得粉碎。他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如同一条濒死的狗,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阿朵冷漠地看着他这副彻底被击垮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现在,」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一缕幽光闪烁,对准了心口剧痛、蜷缩在地的陆擎,「该把最后一样东西,还给我了。」

她意念微动,催动了那枚深植于陆擎心脉深处、与他性命交修了三年,曾无数次在他濒死时护住他心脉、带给他生机与力量的,同心蛊。

「呃啊——!」

陆擎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剥离!那是一种比刀剑加身更痛苦千万倍的酷刑,仿佛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一部分,连血带肉地生生挖走!

他痛得满地打滚,额头青筋暴起,浑身痉挛,汗水、血水、泪水混合在一起,模样凄惨到了极点。

阿朵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陆擎的惨叫声渐渐微弱,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间歇性地抽搐,她才停止了催动。

那枚原本与陆擎心血相连的同心蛊,已经被彻底剥离、收回。从今往后,他的生死,他的伤痛,与她再无半分干系。

陆擎如同一条脱水的鱼,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只剩下生理性的痛苦余韵和灵魂被掏空后的虚无。

阿朵走到他身边,垂眸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她弯下腰,拾起了地上那支从木盒中滚落、属于苏柔的珠钗。指尖幽光一闪,珠钗化为齑粉,随风消散。

「陆擎,」她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你欠我的,我用你的荣耀、你的信念,和你这半条命,收回了。」

「自此,两清。」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向着等待她的兀朮和王驾走去。

白色的身影决绝而飘逸,一步步,远离了那片她曾倾尽所有、最终却只收获背叛与绝望的土地,也远离了那个...在她脚下,彻底化为灰烬的男人。

第八章 吾为蛊神,自在人间

戎族大军退去,朔风城之围得解。

陆擎被亲兵抬回城中时,已是气息奄奄,心如死灰。同心蛊被强行剥离的创伤,远胜任何刀剑之伤,几乎摧毁了他的生机。但更致命的,是那被彻底碾碎的信念与无尽的悔恨。

他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依靠着过人的体质和军中良药勉强吊住了性命。期间,朝廷的封赏下来了,表彰他守城有功。然而,那枚被阿朵融化的帅印,却成了他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成了朝堂之上一个讳莫如深的传说。

身体稍愈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皇帝递上了辞呈。言辞恳切,只道自己重伤难愈,已不堪驱策,愿解甲归田。

皇帝几番挽留未果,最终准奏,保留了他的爵位虚衔,收回了兵权。

陆擎没有回京城的将军府,那里充满了令他窒息的回忆。他变卖了所有产业,将大部分钱财分给了朔风城战死的将士家属和城中受损的百姓,只带着最简单的行囊和一颗空荡荡的心,离开了这座他曾誓死守卫的城池。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凭着一种本能,一路向南。

穿过中原的繁华城镇,越过起伏的丘陵,空气逐渐变得湿润,植被愈发茂密奇特。他听懂了路上行人带着奇异腔调的话语,那是苗疆的边界。

他停了下来。

在一条清澈的溪流边,一座云雾缭绕、气势磅礴的圣山脚下,他用身上仅剩的银钱,请附近的山民帮忙,搭建起了一座简陋的草庐。

草庐正对着那座被苗人世代供奉、视为禁地的圣山。山民告诉他,那里是蛊神居住的地方,凡人不可靠近。

陆擎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从此,他成了这苗疆边境的一个陌生面孔,一个沉默寡言的隐居者。他不再舞刀弄枪,每日只是砍柴、打水、在开垦出的一小片菜地里劳作。他衰老得很快,不过三十许人,两鬓已过早地染上了霜色,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空茫。

他不再关心中原的朝局变幻,不再过问边疆的战事起落。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每日清晨,推开柴门,静静地凝望着那座云雾缭绕的圣山,一看就是一整天。

仿佛在守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一个...他永远请不回的神。

与此同时,苗疆圣山,蛊神殿。

这里与山下的简朴截然不同,殿宇依山而建,古朴而恢弘,处处雕刻着神秘的虫鸟符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奇异的香气,那是万蛊栖息之地独有的气息。

阿朵坐在神殿最高处的祭坛之上,身下是光滑如镜的黑色神石。她依旧是一身素白,银发如瀑,紫瞳深邃。只是那眼中曾经的恨意与冰冷,已渐渐沉淀为一种俯视众生、包容万物的平静。

她不再是人间的阿朵,她是归位的蛊神。

殿宇之下,万千蛊虫安静地伏趴着,从最常见的毒蚁到罕见的上古异种,皆敛息屏气,传达着最虔诚的敬畏。无数苗民从四面八方赶来,匍匐在山脚和神殿外围,唱着古老的祝祷歌,献上最纯净的贡品。

她接受了他们的朝拜,也履行着神明的职责,调和山川灵气,庇佑一方水土,掌控着苗疆万物生灵的平衡。她指尖轻点,可令枯木逢春;意念微动,可平息肆虐的瘴气。那曾经用于复仇的、毁天灭地的力量,如今化为了滋养与守护。

关于那位镇北将军的消息,偶尔会随着风,或者某些善于飞行的蛊虫,传入她的耳中。

他辞了官。

他散了财。

他在山脚下结庐而居。

他日复一日地望着圣山。

她听到了,紫瞳中却再无波澜。爱恨嗔痴,皆如昨日云烟,消散在她浩瀚的神性之中。他之于她,已与这山中任意一块石头,一缕清风,再无分别。

她不曾下山见他,也不曾驱赶他。

不扰,不见,不念。

这便是她给予他的,最后的、也是永恒的距离。

光阴荏苒,匆匆数年。

一个春日的傍晚,霞光将圣山的云雾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陆擎的草庐前,来了一个约莫六七岁的苗人孩童。孩童赤着脚,手里攥着一把刚采来的、颜色鲜艳的野花,好奇地看着这个终日望着大山、不言不语的汉人叔叔。

孩童胆子很大,走上前,将手中的野花放在了陆擎的门槛边,用稚嫩生硬的官话问道,

「叔叔,你一直在看什么呀?」

陆擎缓缓收回望向圣山的目光,低下头,看着眼前天真无邪的孩童,和他放在门槛上的那束野花。野花在夕阳下生机勃勃,与他的暮气沉沉形成鲜明对比。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孩童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转身跑开。

这时,陆擎才抬起手,用那布满粗茧和旧伤的手指,轻轻指了指那座被晚霞和云雾包裹、显得愈发神圣缥缈的圣山。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无边无际的落寞与哀伤,轻轻落在暮色里,

「在看...我回不去的故乡,和...我请不回的神。」

孩童似懂非懂,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觉得这个叔叔很奇怪,但还是冲他笑了笑,转身蹦跳着跑回了炊烟袅袅的村寨。

陆擎没有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圣山。

山风拂过他花白的鬓发,带来远山草木的清新气息,也仿佛带来了神殿之上,那若有若无的、万蛊朝拜的梵音。

他就像山脚下的一颗顽石,固执地、永久地,守望着他的忏悔,也守望着他永不可及的...彼岸。

更新时间:2025-11-06 01: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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