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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上的金线,刺得我眼睛生疼。

大红盖头掀开一角,露出的不是我那准夫婿李承泽的脸,而是嫡姐顾清宁那张掩不住得意的芙蓉面。她捏着盖头的手指染着鲜红的蔻丹,衬着身上的大红喜服,刺眼得很。“妹妹,”她声音带着蜜糖般的粘腻,尾音拖得长长的,“多亏了你这双巧手,把这嫁衣绣得如此华美。姐姐穿着,真是再合身不过了。”

合身?这嫁衣的每一寸丝线,都是我莫云舒对着灯烛熬了多少个日夜,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凤凰于飞。是为我自己和李承泽的婚事准备的。如今,倒成了她顾清宁抢婚的战利品。

“李承泽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

顾清宁娇笑一声,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妹妹糊涂了?今日是我顾清宁与承泽哥哥大喜的日子。承泽哥哥自然是在前厅敬酒,招待宾客呀。他亲口说的,心慕之人一直是我,与你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她凑近了些,温热的、带着脂粉香的气息喷在我耳畔,“父亲也说了,你是庶女,能替我绣完这嫁衣,已是你的福分。安心在府里待着,日后姐姐自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好人家?我心里冷笑。无非是把我当成可以随意打发的物件,塞给哪个需要巴结顾家的破落户,或是填给哪个七老八十的富商做续弦。我看着她那张精心描画的脸,看着她头上沉重的凤冠霞帔,看着她身上本该属于我的嫁衣。

抢我的婚?顾清宁,你真以为这顾家后宅,还是你和你那个扶正的娘柳含烟只手遮天的地方?你心心念念的李承泽,你的承泽哥哥,不过是块你用来攀附权贵的垫脚石罢了。他那个在户部任职的爹,才是你真正的目标,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行,这婚,你尽管抢去。我莫云舒,不稀罕了。

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恭喜姐姐。”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顾清宁大概觉得我认命了,满意地哼了一声,放下盖头,由着丫鬟扶着,摇曳生姿地走了出去。那身大红嫁衣,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是一滩刺目的血。

满屋子的喜庆喧嚣都被那扇门隔断,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满室冰冷的红色。我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脸色是苍白的,眼底却燃着两簇冰冷的火焰。手指抚过妆匣底层,那里藏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触手温润。那是很多年前,在一个谁都以为我早已遗忘的春日里,某个少年慌乱中塞给我的。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凛”字。

顾凛。当朝武安侯,位高权重,也是……李承泽那个即将飞黄腾达的爹。

顾清宁,你不是最怕被人抢走心爱之物吗?不是最爱炫耀你得到的一切吗?你抢我的未婚夫婿,我就嫁你心上人的爹!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你费尽心机攀附的权势,最终落在你最看不起的庶妹手里。我要你日日对着我,叫你一声“母亲”!

顾清宁和李承泽的婚事办得风光无限。柳姨娘,不,现在该叫柳夫人了,春风得意,恨不得整个京城都知道她女儿嫁了个前程似锦的好郎君。我这个“前未婚妻”,成了顾府里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没人再提我和李承泽的婚约,仿佛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府里的下人见风使舵,对我的态度也敷衍冷淡了许多。连我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顾老爷,也只在我去请安时淡淡提了一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安心待嫁,为父会为你打算。”

他的打算?无非是把我当成另一个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我面上恭顺应着,心里却在冷笑。

我开始留意顾凛的消息。武安侯府规矩森严,侯爷本人更是深居简出,性情冷肃,据说常年驻守北境,近年才回京。他唯一的嫡子李承泽,是他亡妻所出,也是他唯一的继承人。顾清宁能攀上李家,柳夫人背后使了大力气,看中的就是李承泽作为侯府唯一继承人的身份,以及顾凛手中握着的实权。

侯府,不是那么好进的。尤其是我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的庶女。

机会来得比我预想的快。顾清宁成婚半月后,顾家老夫人六十大寿。顾老夫人信佛,是侯府老侯夫人的手帕交,年轻时颇有几分情谊。借着这层关系,顾家给武安侯府也递了帖子。出乎意料的是,向来不参加这类宴饮的顾凛,竟然应允会来。

消息传来,柳夫人和顾清宁喜形于色,仿佛侯爷的驾临是对她们母女地位的无上认可。整个顾府都忙碌起来,准备寿宴。

寿宴当天,顾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顾清宁一身华服,紧紧挽着李承泽的胳膊,巧笑倩兮,在一众女眷中穿梭,享受着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柳夫人更是满面红光,以主母自居,招呼着贵客。

我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安静地坐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入口处。

终于,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传来。管家高声道:“武安侯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顾凛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衬得肩宽腰窄。面容冷峻,棱角分明,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眸扫视全场时,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一种战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他步伐沉稳,明明只是寻常走路,却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势,压得原本喧闹的花厅瞬间安静了几分。

李承泽连忙拉着顾清宁上前见礼:“父亲。”

顾凛的目光在李承泽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他身边妆容精致、竭力表现得温婉娴淑的顾清宁,淡淡“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顾老爷和柳夫人更是热情地上前寒暄,言语间极尽奉承。

顾凛似乎对这场面有些厌烦,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他环视四周,目光掠过花厅一角摆放的冰盆,那冰盆正对着风口,凉气直冲他方才落座的席位方向。他微微蹙眉。

一直留意着他的我,心头一动。就是现在!

我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低着头,脚步轻盈而迅速地穿过人群。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凛身上时,我走到了那个冰盆旁,看似不经意地用身体挡住了风口,又巧妙地调整了一下旁边屏风的角度。

一股更自然舒爽的凉意缓缓弥漫开来。

“侯爷请用茶。”我将茶盏轻轻放在顾凛手边的案几上,声音不大,清晰温婉。

顾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视线锐利,带着审视。我垂着眼,能感受到那目光的份量,像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但我稳稳地站着,没有瑟缩。

“你懂风物?”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问的却是那冰盆和屏风。

“略知一二。风口直冲,寒气过盛易伤身。略作遮挡,使凉意徐徐而来,更为舒适。”我恭敬回答,声音平稳,不卑不亢。没有刻意卖弄,也没有丝毫慌乱。

顾凛没再说话,端起茶盏,修长的手指拂过温热的杯壁,揭开盖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他低头啜饮了一口。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尤其是柳夫人和顾清宁,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她们大概没想到,我这个被她们踩在脚下的庶女,竟然会在侯爷面前露脸,还得了侯爷的问话。

接下来的寿宴,顾凛除了必要的应酬,话极少。顾清宁几次想找机会凑近说话,都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意挡了回去。倒是我,因为负责照看这一角的茶水点心,偶尔还能感受到他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宴席过半,我借口去后厨添些点心,离开了花厅。走到连接花园的抄手游廊时,却听见假山石后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娘,你看到了吗?那个贱人!她竟然敢往侯爷跟前凑!她算什么东西!”是顾清宁,声音里充满了怨毒。

“急什么?”柳夫人的声音带着阴冷的算计,“侯爷何等身份,岂会看得上一个庶女?不过是她运气好,碰巧入了侯爷的眼罢了。过了今日,她还能有什么机会?倒是你,好好抓住承泽的心才是正经。侯爷就承泽一个儿子,将来这侯府的一切,不都是你的?”

“可是娘,我看侯爷对那贱人的态度……”

“哼,态度?侯爷什么态度都没表示!一个眼神而已,能说明什么?你且沉住气。等过些日子,娘自有办法收拾她。一个没了婚约、又得罪了当家主母的庶女,在这府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到时候,给她配个‘好’姻缘,把她远远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

“娘,您可得快些!我一天都不想看见她那张脸!”

她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靠在冰冷的廊柱后面,手指紧紧攥着托盘边缘,指节泛白。好姻缘?打发出去?柳含烟,顾清宁,你们母女俩的算盘打得可真响。

但我莫云舒,绝不会坐以待毙。

寿宴之后,顾府表面依旧平静,暗流却在汹涌。柳夫人开始不动声色地给我使绊子。先是借口我“身子弱”,减了我份例里的炭火,寒冬腊月,屋里冷得像冰窖。接着又找茬,说我房里伺候的小丫鬟手脚不干净,把人调走了,只留一个粗笨的婆子,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顾清宁更是变本加厉。她仗着新婚回门,带着李承泽住在顾家西苑,时不时就“路过”我那个偏僻的小院。有时是冷嘲热讽几句,有时是故意打翻我的东西,或者在父亲面前告些无中生有的刁状。

“妹妹,听说你前日去库房领月例银子,和管事的争执起来了?不是姐姐说你,女孩子家,要温顺些才好。咱们顾家,可容不得不懂规矩的人。”她摇着团扇,站在我院门口,语气惋惜,眼底却是赤裸裸的幸灾乐祸。

争执?分明是那管事受了柳夫人的指使,故意克扣拖延。我不过据理力争了几句。

我埋头整理着晾晒的几味药材,头也没抬:“姐姐教训的是。云舒记住了。”语气平淡无波。

我的顺从似乎让她觉得无趣,又或许是觉得我彻底被拿捏住了,她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面无表情地继续手里的活计。那些药材,是我托可靠的人从外面悄悄买来的。柳夫人克扣我的份例,却挡不住我用自己仅剩的积蓄做点准备。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年关。顾家忙着过年祭祖,府里上下忙乱。武安侯府那边却传来消息,侯爷顾凛奉旨出京巡查军务,归期不定。这消息让柳夫人和顾清宁暂时松了口气。

而我,却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必须一击即中,让顾凛再也不会忽视我的时机。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京城金吾不禁,花灯如昼,人流如织。顾家自然也安排了家眷出门赏灯。

顾清宁缠着李承泽早早出了门。柳夫人要主持府内祭祖后的家宴,脱不开身。我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府里。那个负责监视我的婆子,也得了柳夫人的暗示,出去凑热闹领赏钱去了。

小院里,只剩下我一人。

夜色渐深,府外隐约传来喧嚣的锣鼓和人声。我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衣,用布巾包了头脸,悄悄溜出了小院。没有走大门,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后花园一处年久失修的矮墙下。那里有几块松动的砖石,是我早几个月就暗中准备好的。

翻出顾府,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我辨了辨方向,朝着城南最热闹的灯市快步走去。人潮汹涌,花灯璀璨,照亮了无数张喜悦的脸庞。我在人群中穿梭,目标明确。

武安侯顾凛奉旨巡查军务,回京后会先去京郊大营点卯,然后才会回府。这是规矩。而京郊大营回城的必经之路,会经过城南靠近灯市的一条比较僻静的河道——玉带河。元宵夜,大部分人都集中在灯市主街和几座大桥边,玉带河这边的游人相对稀少。

我计算着时间,在玉带河边一处灯火阑珊的柳树下阴影里站定。河面上飘着零星几盏祈福的水灯,映着粼粼波光。寒风凛冽,吹得人骨头发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远处灯市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水雾。

终于,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边的静谧。一队穿着玄甲、气势肃杀的亲兵护卫着中间一辆通体玄黑、样式朴拙却透着厚重威严的马车,沿着河边道路快速驶来。

是武安侯的车驾!

就在马车经过我藏身的柳树附近时,变故陡生!

“有刺客!保护侯爷!”一声短促的厉喝划破夜空!

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河堤下的阴影里、从路旁光秃秃的树梢上骤然暴起!冰冷的刀光在昏暗的灯火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意,直扑马车!

“嗖!嗖!嗖!”护卫亲兵反应极快,弓弩齐发,瞬间射倒两个刺客。但剩下的刺客显然都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以更快的速度扑到车前,刀剑狠狠劈向车厢!

车厢坚固,但挡不住如此近距离的猛劈!木质碎裂声响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从车帘后撞出!正是顾凛!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柄狭长的战刀,刀光一闪,精准地格开刺向要害的一剑!动作迅捷如电,带着沙场百战练就的凌厉杀气!

“铛!铛!”金铁交鸣声刺耳!顾凛瞬间与两名刺客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凶险万分!他的亲兵被另外几名刺客死死缠住,一时无法靠近!

刺客人数虽不多,但个个身手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冲着顾凛的性命而来!顾凛武艺高强,以一敌二不落下风,但其中一名刺客身法诡异,刀法刁钻,几次险险擦过顾凛要害,情况万分危急!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从柳树后冲了出去!目标不是刺客,而是那个被顾凛震退一步,正欲从侧面偷袭顾凛下盘的刺客!

“侯爷小心左侧!”我大喊一声,声音在打斗声中显得有些尖利,却清晰地传了过去。

同时,我手腕一扬,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猛地朝那偷袭的刺客面门掷去!那不是暗器,而是一大把灰白色的粉末!是我用那些偷偷买来的药材——生石灰、辣椒粉、还有一点痒痒粉——混合研磨成的特制“法宝”!

“噗!”粉末精准地糊了那刺客一脸!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瞬间响起!那刺客猝不及防,双眼被石灰灼烧,脸上火辣辣的刺痛,还伴随着一阵钻心的奇痒!他瞬间失去了战斗力,捂着脸在地上疯狂打滚哀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另外围攻顾凛的刺客动作一滞!

顾凛何等人物,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手中战刀如同毒龙出海,带着雷霆之势,“噗嗤”一声,精准地刺穿了另一个刺客的胸膛!随即刀锋横扫,逼退最后一名刺客!

“侯爷!”此时,亲兵们也终于摆脱纠缠,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将剩余刺客死死围住,砍瓜切菜般解决了。

战斗结束得极快。

顾凛收刀而立,玄色的锦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衣襟处似乎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但人依旧挺拔如山,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如电,第一时间射向我的方向。

我站在柳树下,布巾在刚才的奔跑中有些散乱,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胸口也因为紧张和奔跑剧烈起伏着。手里还残留着一点粉末。

亲兵们迅速清理现场,警惕地围拢过来,冰冷的刀锋有意无意地指向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生石灰、辣椒粉混合的刺鼻气味。

顾凛一步步朝我走来,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盯着我,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是你?”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河边格外清晰。他显然认出了我,那个在顾家寿宴上调整冰盆的庶女。“莫云舒?”

“是。”我微微喘息着,尽量让自己站得稳一些,抬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民女莫云舒,见过侯爷。”

“你为何在此?”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寒风卷起河面的湿气,冰冷刺骨。我拢了拢单薄的布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在那双洞察一切般的锐利目光下保持镇定。

“民女……并非偶然在此。”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顾凛耳中,“数日前,民女无意间听到西苑有人密谈,言语间提及‘上元夜’、‘玉带河’、‘侯爷必经’等字眼,更有‘成事后重赏’之语。虽未听清具体名姓,但事关侯爷安危,不敢隐瞒,亦不敢贸然惊动府衙或府内,恐打草惊蛇或反遭灭口……”我顿了顿,抬眼直视他,“思来想去,唯有自己来此,或可……尽绵薄之力。”

这番话,半真半假。听到密谈是真,只是地点并非西苑,而是假山石后。提及“玉带河”、“侯爷”也确有其事。但我隐去了对话者可能是顾清宁或柳夫人的猜测,只模糊地说“西苑有人”。西苑,正是顾清宁和李承泽回门暂住的地方。这个暗示,足够了。

顾凛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听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骤然加重了几分,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身后的亲兵更是眼神凌厉,杀气腾腾地盯着我。

“所以,你就冒险来此?凭你一人之力?”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民女人微言轻,无凭无据,空口白牙难以取信于人。”我坦然承认自己的劣势,随即话锋一转,“但民女深知,侯爷乃国之柱石,若有闪失,实乃社稷之损。民女别无长物,唯有一点微末的……自保手段。”我摊开手心,露出残留的灰白粉末,“此物虽不登大雅之堂,但出其不意,或能扰敌片刻,为侯爷争取一线生机。”

顾凛的目光落在我手心的粉末上,又扫过我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强自镇定的手指,最后定格在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

“你倒是胆大。”他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方才那刺客,是你出手?”

“是。”我没有居功,如实道,“出其不意罢了,若非侯爷神勇,民女这点小伎俩也无济于事。”

顾凛沉默了片刻。河风吹过,带着水腥气和血腥味,卷动他玄色的袍角。

“你听到了密谈,为何不告知顾府主母?”他突然问,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我的心猛地一跳。来了,最关键的问题!他果然敏锐。

我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和无奈:“侯爷明鉴。顾府主母柳夫人……是民女嫡姐的生母。民女……不过一介庶女。” 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民女生母早逝,在府中……人微言轻。此事关系重大,若贸然告知,一则恐证据不足反遭构陷,二则……”我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不言而喻——告知柳夫人?那无异于自投罗网,甚至可能加速自己的死亡。

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民女别无他求。今日之事,侯爷平安便是万幸。若侯爷无事,民女……也该回去了,以免引人猜疑,再生事端。” 说完,我转身欲走,脚步带着决然。欲擒故纵。

“站住。”顾凛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脚步一顿,背对着他。

“你今日所为,是救了本侯一命。”顾凛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这份情,本侯记下了。”

“侯爷言重了,民女不敢当。”我微微侧身,低声道。

“你方才说,在顾府人微言轻?”顾凛缓缓踱步,走到我身侧,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莫云舒,你今日敢只身来此,这份心性和胆识,可不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庶女该有的。”

他停顿了一下,空气中只剩下河水流动的呜咽声和远处隐约的喧嚣。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我依言抬头,再次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这一次,我没有闪躲。

顾凛定定地看了我几秒,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你想摆脱顾家吗?”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出胸膛!这句话,问得如此直接,如此赤裸!他果然看穿了我的意图!

我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疼痛让我保持最后一丝清醒。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虚伪的掩饰,也没有激动的失态,只是清晰而坚定地回答:

“想。”

一个字,重若千钧。

顾凛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那或许不是笑,只是某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很好。”他收回目光,不再看我,转身对身后的亲兵统领沉声吩咐,“张成,送莫姑娘回府。务必隐秘。”随即,他迈步走向那辆被劈开一道裂痕的马车,声音沉稳依旧,“今夜之事,严密封锁消息。刺客尸体带回,彻查来历。”

“是!侯爷!”亲兵统领张成抱拳领命,随即走到我身边,态度恭敬却不容置疑,“莫姑娘,请。”

我最后看了一眼顾凛走向马车的挺拔背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跟着张成,迅速消失在玉带河畔的夜色深处。顾凛最后那句话,在我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

摆脱顾家?这岂止是我所想!这是我孤注一掷的目标!

回府的路异常顺利。张成显然是个中老手,带着我避开所有巡逻和热闹的街道,从顾府后巷一个极其隐蔽的角门悄无声息地进入。角门内,一个穿着顾府三等仆役衣服、眼神精悍的汉子正候着,显然是侯府提前安插的人。

“莫姑娘,此处安全。侯爷让属下转告,安心等待。”张成低声说了一句,便如同鬼魅般隐入黑暗,连同那个仆役也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独自站在冰冷的后巷里,心跳如鼓,手心却沁满了冷汗。顾凛那句“安心等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头。等什么?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会信守承诺吗?还是说,这只是上位者随口施舍的怜悯?

但无论如何,这一步,我已经踏出去了,再无退路。

我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和衣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然后才小心地绕路回到自己那偏僻冷清的小院。院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那个本该监视我的婆子,大概还在外面领赏钱没回来。

我闩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感觉到双腿阵阵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刚才河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闪回——冰冷的刀光、飞溅的鲜血、顾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还有那包混合了生石灰、辣椒粉和痒痒粉的“法宝”。

我摊开手,看着掌心残留的灰白粉末和因为用力投掷而磨破的指腹,心有余悸。差一点,就那么一点……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后怕的时候。

顾凛显然已经洞悉了我的困境,甚至可能猜到了刺客事件与顾家某些人有关。他说“记下这份情”,又安排人送我回来,还让我“安心等待”。这至少说明,他暂时不会对我不利,甚至……可能会有所动作。

我需要做的,就是稳住自己,同时抓住顾凛可能抛来的任何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顾府风平浪静。仿佛上元节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从未发生过。柳夫人依旧忙着操持府务,顾清宁则整日和李承泽腻在一起,时不时还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妹妹,怎么脸色还是这么差?是不是夜里睡不好啊?”顾清宁摇着新得的孔雀羽扇,坐在我院里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藤椅上,斜睨着我,“要不要姐姐让承泽哥哥给你寻个太医瞧瞧?他爹可是侯爷,面子大着呢!”

我低头绣着一方帕子,针脚细密平稳:“多谢姐姐关心,只是冬日畏寒罢了。”

“畏寒?”顾清宁嗤笑一声,“也是,这院子是阴冷了些。不像我和承泽哥哥的西苑,地龙烧得暖烘烘的。对了,”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快感,“听说前些天京郊出了点乱子,好像死了不少人?妹妹你那天晚上没出去吧?可别被吓着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了什么?还是纯粹的试探?我面上不动声色,抬起眼,眼神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乱子?什么乱子?姐姐也知道,我那天身子不适,早早歇下了,外面那么吵闹都没听见呢。”

顾清宁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没看出什么破绽,才悻悻地哼了一声:“没出去就好。外面乱得很,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好。”她站起身,用扇子点了点我的肩膀,“安分点,懂吗?别肖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说完,才扭着腰肢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攥紧了手里的绣花针。安分守己?顾清宁,你和你娘想要的,就是把我彻底踩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吧。

然而,就在顾清宁这番“警告”后的第三天清晨,顾府的大门被急促而沉重的拍门声砸响。

门房刚打开一条缝,一队穿着京兆府衙役服饰、手持水火棍的官差便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领头的捕头面容冷硬,眼神如电。

“奉京兆府尹大人手令!提顾府柳含烟、顾清宁母女问话!闲杂人等退避!”

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清晨寂静的顾府!所有人都懵了!

柳夫人闻讯匆匆赶来,脸上还带着睡意和被打扰的愠怒:“放肆!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官邸!我夫君乃朝廷命官!”

“夫人息怒!”捕头面无表情,亮出盖着京兆府大印的公文,“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贵府柳含烟夫人及令爱顾清宁小姐,涉嫌与一桩军械贪墨案有关!府尹大人命我等即刻带人回衙问话!请夫人和小姐配合!”他目光一扫,直接锁定了脸色瞬间惨白的顾清宁,“带走!”

“什么?!军械贪墨?不可能!你们血口喷人!”柳夫人尖叫起来,试图阻拦。

“娘!娘!救我!承泽哥哥!救我啊!”顾清宁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被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一左一右架住胳膊就往外拖。

李承泽刚穿好衣服跑出来,见此情景也是大惊失色:“住手!你们干什么?我是武安侯府李承泽!你们敢……”

“李公子!”捕头冷冷打断他,“此事与侯府无关!我等奉的是京兆府的令!若有疑问,请侯爷亲自去京兆府询问!带走!”他根本不给李承泽面子,强硬地命令衙役将哭嚎挣扎的柳夫人和顾清宁拖出了顾府大门。

顾府上下顿时乱成一锅粥!仆役们噤若寒蝉,顾老爷闻讯从书房赶来,只看到官差远去的背影和一片狼藉,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我站在自己小院的门口,远远地看着这场闹剧,心中一片冰凉,却又有一丝尘埃落定的快意。京兆府?军械贪墨?这罪名来得又狠又准!柳夫人娘家是经营绸缎生意的,但暗地里一直有传言,柳家与某些边军将领有不清不楚的往来。这军械贪墨的指控,绝非空穴来风!

是谁的手笔?答案不言而喻。

顾凛!他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直接捅到了京兆府!这可比什么内宅争斗狠厉千百倍!这不仅仅是为了帮我“摆脱顾家”,更像是对柳夫人母女参与甚至可能知情刺杀事件的一次凌厉报复!他在用最冷酷的方式告诉所有人,武安侯的命,不是那么好算计的!

“姑娘,外面……外面太吓人了!夫人和大小姐真的被官差抓走了!”我院里那个粗笨的婆子此刻也吓得瑟瑟发抖,凑到我身边小声嘀咕。

我没理她,转身回了屋,关上了门。

京兆府的大牢,柳夫人和顾清宁是待定了。就算顾家倾尽全力打点,这案子沾上了军械贪墨,不死也得脱层皮。顾清宁那个心心念念的“侯府少奶奶”梦,怕是要彻底碎了。

那么,顾凛答应我的“摆脱顾家”,会是什么方式?

答案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揭晓。

就在柳夫人母女被抓走的第三天下午,顾府再次迎来了武安侯府的访客。这次来的不是官差,而是武安侯府的管家,一位面容严肃、举止一丝不苟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几个捧着礼盒的仆从。

顾老爷此刻焦头烂额,正四处奔走试图捞人,见到侯府管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赵管家!您可来了!请侯爷救救内子和小女啊!她们一定是被冤枉的!”

赵管家神色平静,对顾老爷的焦急视若无睹,只是微微躬身:“顾老爷,侯爷命老奴前来,并非为贵府内务。”

“啊?”顾老爷一愣。

赵管家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前厅,所有竖起耳朵的仆役都听得清清楚楚:

“侯爷口谕:顾府莫氏云舒,温婉淑慎,秀外慧中。念其救驾有功,特以侧室之礼,迎入侯府。三日之后,吉时进门。望顾府依礼备嫁。”

轰!

这道口谕,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顾府所有人的头顶!

侧室?!武安侯顾凛,竟然要纳莫云舒为侧室?!

所有人都傻眼了!包括顾老爷!他脸上的焦急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

“侧……侧室?”顾老爷结结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赵管家,侯爷……侯爷要纳云舒为侧室?这……这……”

赵管家面无表情:“顾老爷没听错。侯爷正是此意。聘礼稍后奉上。老奴告辞。”他不再多言,示意仆从放下礼盒,转身就走,留下整个顾府陷入一片死寂。

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巨大的震惊和窃窃私语!

“天啊!我没听错吧?侯爷要纳莫云舒做侧室?”

“救驾有功?什么救驾?她什么时候救过侯爷?”

“侧室啊!那可是武安侯府的侧室!比多少官家小姐的正室都尊贵!”

“完了完了,柳夫人和大小姐还在大牢里……这边侯爷就要纳人了……”

而我,站在自己小院的廊下,听着前厅传来的隐隐骚动,看着赵管家离去的方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的、冰冷的笑容。

侧室?

顾凛啊顾凛,你果然够狠,够直接!也够了解我的处境!

一个“侧室”的身份,名分上虽低正室一头,却足以将我瞬间拔高到一个柳夫人和顾清宁做梦都难以企及的地位!武安侯府的侧室夫人!这个身份,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刀,足以斩断顾家套在我身上的一切枷锁!

更重要的是,这个身份,是顾凛亲口给的!是当着顾家所有人的面,宣告的!这是对我“救驾之功”的“酬谢”,更是对柳夫人母女参与刺杀阴谋最响亮的耳光!她们处心积虑想要攀附的权势,她们想要踩在脚下的庶女,如今却被她们最惧怕的那个人,以这样一种方式,直接迎进了侯府!

顾清宁,你不是抢我的婚,想当侯府少奶奶吗?现在,我成了你心上人的爹的侧室!以后,你得叫我一声“母亲”!

这比任何报复都来得更直接,更痛快!

我转身回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喧嚣。三天时间,足够了。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

这三日,顾府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顾老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边要绞尽脑汁去疏通关系救柳夫人母女,一边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按“礼”准备我这个即将“飞上枝头”的庶女的“嫁妆”。那份憋屈和难堪,简直写在了脸上。

府里的下人们更是噤若寒蝉,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敬畏,讨好,还有藏不住的恐惧。那个负责监视我的婆子,更是吓得差点跪下磕头,被我淡淡一句“做好分内事”打发了。

柳夫人和顾清宁?京兆府的大牢可不是好待的地方。顾家使了无数银子,也只打探到她们被分开羁押,案子由京兆府尹亲自督办,据说牵扯不小,短期内根本别想出来。李承泽倒是跑了几次京兆府,连他爹的面都没见着。

第三天清晨,天色微熹。一辆没有任何标记、却透着沉敛贵气的青帷马车,在几名侯府护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顾府侧门。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满目的红绸,更没有十里红妆的陪衬。一切简单得近乎冷清。

我穿着侯府送来的、质地精良却不显过分奢华的藕荷色衣裙,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简单的衣物,还有那块刻着“凛”字的羊脂玉佩。

顾老爷强撑着站在门口,脸色灰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到了侯府……安分守己。”

“父亲保重。”我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没有怨恨,也没有留恋。对这个生父,我早已心死。

转身,在侯府一个面容和善、眼神却精明的嬷嬷搀扶下,我登上了那辆青帷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顾府的一切。

马车平稳地驶离,将那座禁锢了我十几年的牢笼彻底抛在身后。

武安侯府坐落在皇城根下,朱门高墙,气象森严。与顾府那种商贾起家、堆砌富贵的风格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厚重与威仪。没有过多的仆役穿梭,府邸异常安静,只有训练有素的护卫在关键位置无声肃立。

我被直接带到了侯府西苑一处名为“听竹轩”的独立院落。院子不算很大,但清幽雅致,几丛翠竹掩映着白墙灰瓦,院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荷塘,虽然冬日里只剩枯叶,却也别有一番意境。

“夫人,这里是侯爷为您安排的居所。您先歇息,侯爷稍后会过来。”引路的赵管家态度恭敬有加,却又不失侯府管家的威严。

“有劳赵管家。”我颔首。

听竹轩早已收拾妥当,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齐备,都是侯府的老人,规矩极严,动作麻利却无声无息。我被伺候着梳洗更衣,换上了一身更符合侧室身份的浅紫色锦缎常服。

坐在窗明几净的暖阁里,捧着丫鬟奉上的热茶,我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心中没有多少成为侯府侧室的喜悦,反而充满了未知的警惕。顾凛娶我,是为了报恩,是为了打顾家的脸,还是……为了别的?

傍晚时分,顾凛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走进来时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没有了那日河边夜色的肃杀和寿宴上的威压,但那份深沉的威严依旧如影随形。他挥退了所有下人,暖阁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空气瞬间变得凝滞。

他走到我对面的椅子坐下,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我放下茶盏,站起身,依着规矩行礼:“云舒见过侯爷。”

“坐。”他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我依言坐下,垂着眼,等着他开口。

“这院子,可还习惯?”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回侯爷,甚好。清幽雅致,多谢侯爷安排。”我恭敬回答。

顾凛端起茶盏,却没有喝,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锐利地穿透茶水的氤氲热气,落在我身上:“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本侯为何纳你入府。”

来了。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是。为报侯爷口中‘救驾之功’,也为……给云舒一个安身之所。”我没有提打顾家的脸,那太直白。

顾凛嘴角似乎又牵动了一下,依旧是那种转瞬即逝的弧度。“安身之所?”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莫云舒,本侯身边,从不养无用之人,更不养心思叵测之人。”

我的心猛地一紧。

“给你侧室的名分,是酬你的功劳,也是兑现本侯承诺,让你摆脱顾家。”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进了这侯府的门,就得守侯府的规矩。过去种种,本侯可以不计较。但若你仗着这点微末功劳,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他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这侯府的侧室之位,也未必就比顾府的柴房安稳多少。”

这是警告!赤裸裸的警告!

他在告诉我,这个侧室的身份是交易,是酬劳,但也可能是牢笼!如果我安分守己,他可以给我庇护和尊重。但如果我生出异心,妄图利用这个身份谋取更多,或者泄露什么不该泄露的(比如刺杀那晚的真实情况),那么等待我的下场,只会比在顾府时更惨!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我明白,这才是真正的顾凛。那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武安侯。温情?不存在的。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冷酷的驭下之道。

我压下心头的寒意,站起身,对着他深深一福:“云舒明白。侯爷的提携之恩,云舒铭记于心。此生只求安稳度日,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侯爷的规矩,云舒自当谨守,绝不敢逾矩半步。”

我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而卑微。这是自保之道。

顾凛看了我片刻,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伪。良久,那股迫人的气势才稍稍收敛。“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站起身,“听竹轩就是你的地方。府中诸事,有赵管家和孙嬷嬷打理,无事不必过问。若有短缺,直接找赵管家。”交代完这些,他竟不再停留,转身便走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如同松柏混着冰雪的清冽气息。

我看着那晃动的门帘,缓缓坐回椅子上,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带来一阵清醒。

安稳度日?谨守规矩?不逾矩?

我摩挲着茶杯冰凉的边缘,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顾凛,你想用这个侧室的身份买断我的过去和未来,把我当成一个只需要听话的摆设?

或许吧。暂时,我会是一个最安分、最规矩的摆设。

但未来的路还长着呢。武安侯府这潭水,比顾家深了不知多少倍。一个“救驾之功”换来的侧室身份,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柳夫人和顾清宁只是暂时进了大牢,她们背后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李承泽会如何看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庶母”?顾凛的亡妻,那位真正的侯府夫人,虽然故去多年,但她的影响力呢?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不过,至少此刻,我莫云舒,不再是顾府那个任人欺凌的庶女了。我是武安侯顾凛的侧室夫人。这个身份,就是我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日子在武安侯府平静地滑过,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看似安稳,底下却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涌动。

顾凛果然如他所言,给了我一个侧室应有的尊荣和……疏离。听竹轩成了府中一个相对独立的存在,月例、用度从不短缺,甚至比顾府嫡女的份例还要优渥几分。丫鬟仆役规矩严谨,绝无半点怠慢。但顾凛本人,却极少踏足听竹轩。偶尔在府中花园或是回廊遇见,也只是淡淡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他像是在履行一场交易,给我一个名分,一个庇护所,除此之外,再无瓜葛。这正合我意。

我乐得清静。每日在听竹轩看书、习字、打理花草,偶尔也做些针线。顾家带来的那点可怜技艺,在这深宅里倒也够用。赵管家和管事嬷嬷孙嬷嬷对我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办事利落,让人挑不出错。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

首先感受到的,是来自李承泽的敌意。

作为顾凛唯一的嫡子,侯府未来的继承人,李承泽对我的存在,表现出了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排斥。他看我的眼神,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痛恨。

想想也是。他娶了顾清宁,结果顾清宁和她娘因为贪墨案进了大牢,名声尽毁。而他原本看不上的、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庶女,却摇身一变成了他爹的侧室,名义上成了他的“庶母”!

这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几次在回廊偶遇,他远远看到我,便如同避瘟疫般立刻掉头就走,连表面的礼节都懒得维持。有一次在前厅请安时(按规矩,我虽是侧室,但李承泽是嫡子,身份更尊,无需向我行礼,只需在特定场合如年节时象征性地问安),他直接当着顾凛的面,对我视若无睹,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

顾凛端坐上首,正翻着一本兵书,对此毫无反应,仿佛没看见,更没听见。

我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他是空气。一个小辈的敌意,伤不了我分毫。反而让我更清晰地看到,李承泽此人,心性浮躁,城府不深,不足为惧。他在意的,只是他自己的脸面和感受。

真正让我在意的,是侯府深处那股无形的阻力。它并不来自某个人,更像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对“外来者”本能的排斥和观望。

府里的老人,尤其是那些伺候过先夫人的老仆,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管事嬷嬷孙嬷嬷虽办事妥帖,但言谈间也时常会“不经意”地提起先夫人的种种美德,譬如“夫人当年管家时如何如何”、“夫人最是宽厚待人”等等。

我知道,这是在提醒我,这个侯府女主人的位置,曾经属于一个多么完美的女人。而我这个靠着“救驾之功”上位的侧室,永远无法企及。

侯府的后院,名义上由赵管家和孙嬷嬷共同打理,但真正的核心权力,似乎掌握在顾凛身边一个名叫“秦嬷嬷”的老妇人手中。秦嬷嬷是顾凛的乳母,在侯府地位超然,连赵管家都对她礼让三分。她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但我能感觉到,府中许多事情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这位秦嬷嬷,对我这个新入府的侧室,态度极其微妙。既没有刻意刁难,也绝无半分亲近。我按规矩去拜见过一次,她只隔着帘子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以“老身精神不济”为由打发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比李承泽的敌意更难应付。

我像一个闯入了精密仪器的外来部件,被放置在一个位置,表面运转正常,但内里却被无形的力量隔离着。顾凛的疏远,李承泽的敌视,侯府旧人的观望,还有那位深不可测的秦嬷嬷……这些都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我围困在听竹轩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这绝非长久之计。顾凛现在需要我安分守己,做一个摆设。但一旦他觉得我失去了价值,或者成为了麻烦,那么等待我的会是什么?顾家就是前车之鉴。

我需要在这侯府站稳脚跟,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而不仅仅是依靠顾凛那一点随时可能收回的“恩情”。

机会,往往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个阴冷的午后,天空飘着细碎的雪沫。我在听竹轩的书房里翻看一本前朝地理志。侯府的书房藏书颇丰,听竹轩的小书房里也有不少杂书,倒成了我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孙嬷嬷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算盘和几本厚厚的账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容。

“夫人,打扰您了。”她将东西放在书案上,“这是府里年底要清点的一些旧账。库房那边人手不够,老奴想着夫人清闲,不知可否……”她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想让我帮忙核对一部分账目。

这倒是稀奇。府里有专门的账房先生,赵管家更是理账的好手,何至于要劳动我这个侧室夫人?我放下书,目光扫过那几本账册,封皮上写着“针线房”、“采买杂项”等字样,都是些不太重要、却又繁琐耗时的细碎账目。

是试探?还是真的忙不过来?

我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和笑道:“嬷嬷客气了。左右无事,我看看便是。只是我于账目一道并不精通,若有错漏,还得嬷嬷多指教。”

“夫人说哪里话,老奴岂敢。”孙嬷嬷连忙道谢,留下账册和算盘便退了出去。

我拿起最上面那本“针线房”的账册,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映入眼帘。记录还算规整,但条目繁多,涉及各房各院一年四季的布匹、丝线、针头线脑等用度开支。

我静下心,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在顾府那些年,为了不被克扣,我早就学会了看账、算账。这点本事,难不倒我。

算着算着,我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不对。

这针线房的账,表面看没问题,细究却有蹊跷。比如,同一批次购入的上好苏杭素缎,记录的数量与实际分派到各房的数对不上,中间少了近十匹。再比如,一些损耗的记录,如“虫蛀”、“鼠啮”,数量大得有些不合理。

这手法并不高明,更像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小漏洞。针线房管事贪墨?还是下面人层层盘剥?

我又拿起那本“采买杂项”。这本更乱,记录着府里日常采买各种零碎物品的开支,油盐酱醋、灯烛火石、扫帚簸箕……林林总总。这本的漏洞就更明显了。有些物品的价格虚高得离谱,比如一把普通的鸡毛掸子,竟记价一百文?还有些物品重复采买,间隔时间极短。

我心中了然。这恐怕不仅是管事的问题,更可能是整个采买流程出了漏洞,给了下面人上下其手的机会。侯府规矩虽严,但家大业大,水至清则无鱼,这种边边角角的损耗,只要不太过分,上面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孙嬷嬷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未必没有考校或者甩锅的意思。

我没有立刻声张,而是耐着性子,将几本账册里所有有疑问的条目、数量、价格差异,一一誊抄在单独的纸上,附上我的疑问和初步的推算结果。

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我才把这几本账册梳理清楚。我没有直接去找孙嬷嬷,而是带着整理好的结果和那几本账册,去了顾凛的书房。

我知道顾凛这个时辰通常会在书房处理公务。

书房外有亲兵把守。通报之后,里面传来顾凛低沉的声音:“进。”

我推门进去。顾凛正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案头堆着高高的文书。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账册上,没有问话。

“侯爷。”我微微屈膝,将账册和我整理的纸张放在书案一角,“前几日孙嬷嬷托妾身帮忙核看几本旧账。妾身不才,发现其中有些微末之处似有疏漏,不敢隐瞒,特呈请侯爷过目。”

顾凛放下笔,拿起我整理的那几张纸,目光扫过上面清晰列出的条目和计算。他的眉头渐渐锁紧。我列出的都是实打实的数字差异,没有妄加揣测,只点出疑点。

“针线房素缎,短少十匹?鸡毛掸子,一百文一把?”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显然,这些数字离谱到连他都觉得荒谬。

“妾身只是依账册所记核算,确有此出入。是否另有隐情,或是妾身核算有误,还请侯爷明察。”我垂手而立,语气恭谨。

顾凛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铜铃,轻轻摇了摇。

片刻后,赵管家快步走了进来:“侯爷。”

“去,把孙嬷嬷,还有针线房、采买处的管事,都叫来。”顾凛将手里的纸丢给赵管家,“看看这个。”

赵管家接过一看,脸色微变,应声退下。

等待的时间里,书房里一片寂静。顾凛没再看我,重新拿起笔批阅公文。我安静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很快,孙嬷嬷和两个管事被带了进来。那两个管事一进来,看到顾凛冷峻的脸色和赵管家手中那张纸,腿肚子就开始打颤。

顾凛没有废话,直接让赵管家把问题念出来。

一条条,一件件,白纸黑字,清晰明了。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采买处的管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是小的鬼迷心窍!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他根本不敢辩解。

针线房管事是个婆子,也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说不出话。

孙嬷嬷脸色铁青,狠狠剜了那两个管事一眼,随即也跪了下来:“侯爷恕罪!是老奴失察!老奴管束不力,才让这些刁奴钻了空子!请侯爷责罚!”

顾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地上跪着的三人。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看向我:“莫氏,此事既是你发现的,依你看,当如何处置?”

这是考我?还是真问我的意见?

我心中念头急转,面上依旧平静:“侯爷明鉴。妾身以为,贪墨府银,按府规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但此事也暴露出府中某些细务流程或有疏漏,给了小人可乘之机。不若……”我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彻查账目,追回赃款,将涉事之人按规处置。同时,或可重新梳理此类采买、入库、分发流程,增设核查环节,堵塞漏洞。至于孙嬷嬷,”我看向脸色发白的孙嬷嬷,“嬷嬷总管府务,事必躬亲,偶有疏漏在所难免。此番失察,小惩大诫即可,也当以此为鉴,日后更加谨慎。”

这番话,既表明了严惩贪墨者的态度,又点出了流程漏洞的根本问题,还给了孙嬷嬷一个台阶下,没有把事情做绝。毕竟孙嬷嬷是府里老人,地位稳固,得罪死了对我没好处。

顾凛听完,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没对我的建议表态,直接沉声下令:

“赵成!依府规处置!贪墨之人,杖责三十,追回赃款,全家发卖出府!孙嬷嬷罚俸三月,以示惩戒!另,即日起,府中所有采买入库事宜,增设复核一职,由……莫氏暂代监管,每月与赵管家对账一次!”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

不止是地上跪着的孙嬷嬷和管事们猛地抬头,连赵管家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让我暂代监管采买入库的复核?!这等于把府里财权一个相当关键的环节交到了我的手里!虽然只是“暂代监管”,但意义非凡!这绝非一个摆设该有的权力!

孙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敢说什么。

“怎么?对本侯的安排有异议?”顾凛的声音冷了下来。

“老奴不敢!”孙嬷嬷连忙低头。

“下去办吧。”顾凛挥挥手。

赵管家带着失魂落魄的孙嬷嬷和那两个面如死灰的管事退了出去。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顾凛。

顾凛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莫氏,这复核之职,琐碎繁杂,又易得罪人。你可愿意?”

我压下心中的波澜,屈膝行礼:“侯爷信任,妾身自当尽力而为,不敢言苦。”

“嗯。”顾凛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你方才所言,条理清晰,处置得当。看来,你在顾府,学到的倒不止是绣花。”

这话语焉不详,似褒似贬。

“妾身愚钝,只知在其位,当尽其责。”我谨慎回答。

顾凛没再说什么,重新拿起公文:“去吧。”

“妾身告退。”我缓缓退出书房,轻轻带上房门。

走出书房那威严的阴影,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激荡。

顾凛……他到底想做什么?

给我一个侧室的名分是交易,给我一个监管财权的实职,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发现了账目问题,证明了自己并非无能之辈?还是……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帮他整顿侯府内务、打破某些固有格局的刀?而我这把从顾府泥潭里爬出来的刀,够锋利,也……够好用?

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细碎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

侯府的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但至少,我不再只是一个被圈养的摆设了。

监管采买入库复核的差事,很快让我尝到了侯府这潭水的深浅。

孙嬷嬷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办事也更加谨慎,但私下里,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疏远和隐隐的排斥。那些库房、采买处的人,见了我更是点头哈腰,眼神里却藏着敬畏和忌惮,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得罪人是必然的。我动了他们的奶酪。

但顾凛的命令就是尚方宝剑。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将顾府那点看账的本事发挥到极致。每一笔入库,我都亲自核对数量、质量、价格,对照采买单据和往期记录。每一笔出库,也要求库房提供清晰的分发记录和领取人签章。

流程被我梳理得更加严格,也更加繁琐。起初自然怨声载道,但几次发现我铁面无私,连孙嬷嬷手下几个沾亲带故的小管事犯错都毫不留情地揪出来按规惩处后,下面的人渐渐老实了。效率虽然慢了些,但账目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晰干净,那些陈年的小漏洞被迅速堵上。

赵管家对此乐见其成,他本就是负责总账的,下面干净了,他管起来也轻松。几次对账,他都对我的细致和效率表示赞赏。

顾凛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忘了我这号人。但我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人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他。

日子在忙碌中滑过,转眼到了冬末。柳夫人和顾清宁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京兆府那边的消息传来,柳家一个远房表亲因盗卖军械被查实,证据确凿,牵连出了柳夫人早年通过其娘家向边军输送物资(其中部分涉及违禁军需)以牟利的旧案。柳夫人被定为从犯,因证据不足证明其主观参与核心贪墨,但知情不报、从中渔利是实,判罚没家产(主要是柳家产业),杖责二十,流放三千里。顾清宁因查无实据参与贪墨,但作为柳氏之女,被罚在女监拘禁半年,以儆效尤。

这个消息传到侯府,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李承泽的反应最为激烈。他冲进顾凛的书房,大声质问:“父亲!清宁是无辜的!她怎么可能参与什么贪墨!您就不能救救她吗?她还在女监里受苦啊!”

顾凛当时正在和我交代一笔年节采买的对账事宜(监管事务后,他来书房的次数似乎多了些)。他放下手中的单子,冷冷地看着情绪失控的儿子:“京兆府判罚,证据确凿。本侯无权干涉司法。”

“无权干涉?您可是武安侯!”李承泽双目赤红,“您就是不想救她!因为您娶了这个……”他猛地指向站在一旁的我,眼神怨毒,“这个顾家的庶女!您恨清宁抢了她的婚事对不对?您这是在报复!”

“放肆!”顾凛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怒,整个书房的气温仿佛骤然降至冰点!“李承泽,注意你的身份!也注意你的言辞!”

李承泽被顾凛的气势所慑,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眼中的怨愤丝毫未减。

顾凛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李承泽:“你口中的顾家庶女,如今是你的庶母!她的名字,是你能如此指摘的吗?至于柳氏母女,她们触犯国法,咎由自取!你身为侯府嫡子,不思反省家门不幸,反而在此胡言乱语,质疑朝廷法度,顶撞尊长!我看你是被那个女人迷昏了头!滚出去!闭门思过三个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院子一步!”

“父亲!”李承泽还想争辩。

“滚!”顾凛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

李承泽浑身一颤,看着顾凛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终究没敢再说什么,踉跄着退了出去,背影充满了不甘和绝望。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顾凛压抑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清晰的心跳。

“让夫人见笑了。”顾凛坐回椅中,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但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寒霜。

“侯爷息怒。”我低声道,识趣地没有多言。这场父子冲突,看似因顾清宁而起,根源却是李承泽对顾凛再娶、尤其是娶了我的强烈不满,以及他自身的懦弱和冲动。顾凛的处置,毫不留情。

“账目就按你核定的办。”顾凛挥挥手,显得有些疲惫。

“是。”我行礼告退。

走出书房,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有些汗湿。顾凛对李承泽的严厉,让我再次看清了他冷硬如铁的一面。他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对我这个外人……

我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必须尽快找到更多的立足之本。监管财权只是第一步,还不够。

年关将近,侯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张灯结彩,采办年货,准备祭祀,一派喜庆。

听竹轩也按照份例送来了新衣料、首饰和份例银子。但我却发现,送来的银丝炭数量不对,比定例少了一半。询问送炭的小丫鬟,那小丫鬟支支吾吾,只说库房那边说今年炭火紧张,各院都减了份例。

炭火紧张?我监管采买,怎会不知?今年采买的银丝炭数量充足,入库记录清清楚楚。

这显然不是库房的疏忽,而是有人刻意克扣!

谁的手笔?孙嬷嬷?还是秦嬷嬷?亦或是……那位闭门思过,却未必甘心沉寂的李承泽?

我没有声张,只让小丫鬟先回去。第二天,我亲自去了库房查账。库房管事见我来了,态度恭敬,但当问起听竹轩的炭例时,却一脸为难:“夫人恕罪,这……这是秦嬷嬷的吩咐。说是西苑那边(李承泽的院子)地龙烧得旺,炭火耗费太大,库房有些吃紧,只能委屈各处都减一减……秦嬷嬷说,夫人您这边清静,用炭少,就……”

秦嬷嬷!

果然是她!

这是试探?还是警告?因为我插手了采买监管,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或者,仅仅是因为李承泽的抱怨,她便出手敲打我这个“碍眼”的庶母?

我心中冷笑。秦嬷嬷,顾凛的乳母,地位尊崇。她出手,分量确实不轻。若我忍气吞声,那么日后克扣只怕会变本加厉。若我闹开,去告状?顾凛会为了这点炭火去责问他敬重的乳母吗?恐怕不会。反而显得我斤斤计较,不识大体。

怎么办?

我没有立刻去找顾凛,也没有去找秦嬷嬷理论。我转身去了针线房。这几月我监管采买入库,与各处管事都打过交道,针线房的管事婆子因之前账目的事被我揪出过错,对我又怕又敬。

“张嬷嬷,”我屏退旁人,低声对那管事婆子说,“我记得库房里存着不少往年积压的次等棉絮,虫蛀鼠咬,不堪用了?”

张嬷嬷一愣,随即点头:“是,夫人。那些破烂玩意儿,堆在库房角落占地方,早该清理了。”

“嗯。”我点点头,“我看今年冬日格外冷,侯爷书房和几位老管事屋里都离不了炭火。库房那边说炭火紧张,份例都减了。这样吧,你带人把那些废旧棉絮都清理出来,也不必扔,就堆在库房后墙根下那个平时不用的空院子里。堆高些,密密实实地堆。”

张嬷嬷一头雾水:“夫人,这……堆那破棉絮做什么?又占地方又招耗子……”

“你只管去做,堆好了告诉我一声。”我没有解释。

张嬷嬷虽不解,但也不敢多问,应声去了。

两天后,张嬷嬷来回话,棉絮堆好了。我找了个顾凛在府中的日子,估算着他从书房回正院休息的时辰,提前让小丫鬟在听竹轩门口守着。

“侯爷来了!”小丫鬟飞奔来报。

我立刻起身,裹了一件半旧的薄棉袄,手里拿着一卷账册,装作要去书房找顾凛请教的样子,匆匆出了听竹轩。

果然,在通往正院的抄手游廊上,迎面遇见了披着大氅、刚从书房出来的顾凛。他身边只跟着一个亲随。

寒风凛冽,吹得我身上单薄的棉袄猎猎作响,脸颊和鼻尖瞬间冻得通红。

“侯爷。”我停下脚步,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被冻的。

顾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尤其在我那件明显不够厚实的棉袄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天寒地冻,怎穿得如此单薄?”

我拢了拢衣襟,强笑道:“回侯爷,炭火……减了份例,屋里冷,想着走动走动还暖和些。妾身正要去书房寻侯爷,有几处账目想请侯爷过目。”

“账目不急。”顾凛的声音低沉了几分,“炭火减了份例?谁的主意?库房今年采买充足,本侯知晓。”

我垂着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身子又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顾凛的眉头锁得更紧。他不再问,只沉声道:“赵成!”

跟在后面的亲随立刻上前:“侯爷。”

“即刻去库房,查问清楚,听竹轩的炭例为何短缺!还有,府中各院炭例是否都如常?一炷香之内,回话!”顾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是!”赵成领命,迅速离去。

顾凛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审视:“先回屋去。”

“是。”我依言转身,正要走回听竹轩。

“等等。”顾凛忽然又叫住我。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的玄狐皮大氅,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我肩上。

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包裹住我,还夹杂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柏气息。

我微微一僵:“侯爷,这……”

“披着。”顾凛不容置喙地打断,随即不再看我,转身大步朝库房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原地,感受着肩上沉甸甸的、带着顾凛体温的大氅,望着他消失在游廊尽头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

不多时,顾凛就回来了,脸色比这寒冬的天气还要冷。他没有多言,只对等候在听竹轩门口的我道:“此事本侯已知晓。炭火会按例补足。日后府中用度,若有短缺,直接告知赵管家,不必顾忌任何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听竹轩门口伺候的下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谢侯爷。”我屈膝行礼。

顾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道:“天冷,进屋吧。”说完,他便带着人离开了。

我回到温暖的屋内,脱下那件还带着顾凛气息的大氅,交给丫鬟仔细收好。

当天下午,库房管事亲自带着双倍的银丝炭,战战兢兢地送到了听竹轩。同时,府里悄悄传开了一个消息:秦嬷嬷因“管家不力,致使炭例分配不均”,被侯爷“劝慰”了一番,自此深居简出,更加少露面了。

而我,站在听竹轩的窗前,看着外面依旧飘飞的雪花。

秦嬷嬷的出手,被我利用顾凛的权威,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还顺便巩固了自己在侯府的地位。顾凛最后那句“不必顾忌任何人”,就是我的护身符。

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侯府的明枪暗箭,绝不会就此停止。

春寒料峭,柳枝刚抽出嫩芽。侯府后宅的一场赏梅小宴,成了新的战场。

宴会由孙嬷嬷操办,名义上是邀请了几位与侯府交好的官家夫人小姐,赏赏梅花,联络情谊。作为侯府侧室,我自然也在出席之列。

席间气氛尚可,夫人们谈笑风生。几位小姐则矜持地坐在一旁,偶尔低声交谈。我坐在顾凛下首的位置(因无正室夫人),保持安静,只偶尔回应一下旁人的问话。

酒过三巡,一个穿着鹅黄衣裙、容貌娇俏的少女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这位便是莫夫人吧?听说是顾侯爷新纳的侧室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这话听着像是恭维,但“新纳”、“侧室”几个字眼,在这种场合由一个小辈说出,总透着几分不合时宜。我抬眼看去,认出这少女是吏部王侍郎的幺女,王明萱。她与顾清宁似乎交情不错。

我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那王明萱见我不语,却似来了兴致,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清宁姐姐以前总提起您呢,说您绣活极好。她大婚那日穿的嫁衣,听说就是您亲手绣的?那可真是顶顶用心的好东西,可惜啊……”她拖长了语调,故作惋惜,“清宁姐姐如今身陷囹圄,那嫁衣也不知流落何方了。莫夫人您说,这世事无常,是不是造化弄人呀?”

这话一出,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同情,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看戏!

这哪里是惋惜?分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揭我的伤疤!提醒所有人,我这个侧室夫人的前身,是那个被嫡姐抢了婚、如今嫡姐又入狱的可怜虫!更是在暗示顾清宁入狱,或许与我这个“新欢”有关!

用心极其险恶!若我应对失措,当场失态,或是流露出怨怼之色,不仅会颜面扫地,更会让人坐实我“心胸狭隘”、“嫉恨嫡姐”的恶名。

孙嬷嬷脸色微变,正要开口打圆场。

我却先一步放下手中的茶盏,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抬起头,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悲悯的笑意,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明萱。

“王小姐年纪小,心思纯善,感怀旧事也是常情。”我声音温和,不疾不徐,“清宁是我嫡姐,她遭此劫难,我心中亦是惋惜。至于那嫁衣……”我顿了顿,语气坦然,“是,那嫁衣是我所绣。女子待嫁,为心上人绣嫁衣,本是世间至纯至美的心意。只是世间姻缘,早有定数,非人力可强求。那嫁衣能穿在姐姐身上,送她风光出嫁,也算是全了姐妹一场的情分,物尽其用。”

我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声音依旧平和:“至于姐姐如今境遇,律法昭昭,自有公断。我们妇道人家,与其在此嗟叹命运,不如引以为戒,谨守本分,安度余生才是正经。王小姐,您说呢?”

一番话,四两拨千斤。

点明王明萱年幼“天真”,将其挑拨之言归于无心;表达对顾清宁处境的“惋惜”,显得大度;坦然承认嫁衣之事,将“被抢婚”的屈辱转化为对姐妹情分的成全;最后更是拔高到律法和本分,不仅堵住了悠悠之口,还隐隐反将了王明萱一军——你一个小姑娘,不思谨守本分,却在这里妄议他人是非?

席间夫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最初的看戏,变成了几分惊讶和赞赏。

王明萱被我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小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恼,却又挑不出错处。她身旁的母亲王夫人更是脸色尴尬,狠狠瞪了女儿一眼,连忙起身打圆场:“莫夫人说的是!小女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还请夫人莫要见怪!萱儿,还不快向莫夫人赔礼!”

王明萱不情不愿地起身,草草行了个礼:“莫夫人见谅。”

“无妨。”我淡然一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刚才的风波从未发生。

赏梅宴继续,但气氛已截然不同。没人再敢轻易挑衅。孙嬷嬷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复杂的探究。

宴席散后,我回到听竹轩。刚坐下没多久,顾凛身边的一个亲兵便来了:“夫人,侯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我心中微动,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去了。

书房里,顾凛正在处理公文。见我进来,他放下笔,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今日宴席上的事,本侯听说了。”

我垂首:“一点小风波,扰了侯爷清净。”

“小风波?”顾凛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你应对得很好。不卑不亢,有理有节。”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似乎缓和了些,“看来,本侯当初让你暂管采买复核,倒是没有看错人。”

“侯爷谬赞。”我恭敬道。

顾凛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可知,本侯为何让你去管那些账目?”

我心中念头急转,谨慎回答:“妾身愚钝,想是侯爷信任,给妾身一个历练的机会。”

“历练?”顾凛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是,也不是。”他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窗外刚抽出新芽的树枝。

“本侯身边,不缺精于账目的管事,也不缺八面玲珑的主母。本侯缺的……”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直刺向我,“是一个能在这侯府后院,真正立得住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侯府太大,水太深。秦嬷嬷年事已高,虽忠心,但难免守旧,有时过于维护承泽。”顾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孙嬷嬷圆滑,却也世故。承泽……不成器。府中看似平静,实则人心浮动,各有心思。”

他走回书案后,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莫云舒,你很聪明,也够隐忍,更懂得审时度势。本侯给你侧室的名分,给你监管财权的机会,今日之事也证明,你担得起这份责任。本侯希望,你能成为这侯府后院,真正稳定的一环。不仅仅是管账,更要学会掌家,学会……制衡。”

制衡!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顾凛,他果然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帮他稳定后院,制衡各方势力,尤其是制衡可能被秦嬷嬷过度维护、甚至可能被柳家残余势力影响的李承泽的刀!

而我,这个出身低微、无依无靠、却又足够聪明、足够隐忍、足够让他掌控的侧室,正是这把刀的最佳人选!因为我除了依靠他,别无选择!

一股寒意夹杂着一种异样的激动从心底升起。

顾凛的话,既是要求,也是承诺!他给了我一个在侯府真正扎根、掌握实权的机会!虽然风险巨大,但回报同样惊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迎着顾凛锐利的目光,屈膝深深一福:“侯爷厚望,云舒万死莫辞。定当竭尽所能,为侯爷分忧,稳定府内。”

“好。”顾凛定定地看着我,只吐出一个字。

从那天起,我在侯府的地位悄然转变。顾凛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更重要的内务交给我打理,比如节庆安排、部分人情往来。孙嬷嬷依旧管事,但遇到重要决策,顾凛会直接吩咐我,或是让我参与意见。

秦嬷嬷那边彻底沉寂下去,不再过问府中事务。李承泽被禁足期满后,似乎也收敛了许多,至少明面上不敢再对我无礼。

日子似乎步入了一种新的平衡。我手中的权力日益加重,听竹轩的门槛也渐渐被府中各处的管事踏破。我愈发忙碌,也更加谨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既要做事,又要平衡各方关系,还要时刻提防暗处的冷箭。

我深知,顾凛的信任是有限的,我的价值取决于我能为他解决多少麻烦。我必须做得更好。

机会在一次意外中降临。

初夏时节,顾老夫人(顾凛的母亲,老侯爷的遗孀)从城外别庄回府静养。老人家年事已高,回府途中不慎感染风寒,回府后便病倒了,高热不退,咳嗽不止。府里请了太医,药吃了不少,却总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整日昏昏沉沉。

顾老夫人是老侯爷的发妻,在侯府地位尊崇。她病重,整个侯府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顾凛忙于朝务,但也忧心忡忡,每日都来探望。

太医换了几茬,方子也开了无数,都说是风寒入里,邪热内蕴,需要慢慢调理。可眼瞅着老夫人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连粥水都喂不进去了。

孙嬷嬷急得团团转,秦嬷嬷也拄着拐杖来看过几次,摇头叹息。李承泽更是只知道在床前抹眼泪。

这天,顾凛下朝回来,脸色阴沉得可怕。太医刚诊完脉出来,对着顾凛无奈地摇头:“侯爷恕罪,老夫人年迈体虚,这邪热缠绵不去,恐……恐有内陷之危啊!”

内陷之危?那几乎就是判了死刑!

顾凛一拳砸在廊柱上,指节瞬间泛出血丝!他眼中的痛苦和无力,清晰可见。这位在沙场和朝堂上都叱咤风云的武安侯,此刻也只是一个为母亲病危而束手无策的儿子。

看着顾凛痛苦的样子,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长。

我在顾府那些年,为了自保,曾偷偷跟着一个被柳夫人赶出府的老郎中认过不少草药,也看过一些医书杂方。老夫人这症状……高热、神昏、无汗、咳喘、脉沉紧……倒像是伤寒论里记载的“太阳伤寒表实证”?

太医们用的都是温补发散的路子,可老夫人年纪太大,根本受不住发散的药力,反而耗伤了正气?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我知道一个方子,叫做“麻黄附子细辛汤”,是治这种太阳少阴两感、寒邪直中少阴的表里俱寒之证!药性极其峻烈,寻常大夫根本不敢用!但若是对症,往往能一剂起沉疴!

可……万一错了呢?万一不对症呢?那后果……我承担不起!顾凛的怒火足以将我撕碎!

看着顾老夫人枯槁的面容和顾凛痛苦的身影,那日在河边他孤身迎战刺客的挺拔身姿忽然浮现在脑海。他给了我新生,给了我立足之地……哪怕只是利用。

赌一把!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走到顾凛面前,屈膝跪下:“侯爷!”

顾凛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我,带着被打断的暴怒:“何事?!”

“妾身……妾身或有一法,可试老夫人之症!”我豁出去了,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顾凛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充满了怀疑和审视,“你懂医术?”那语气,显然不信。

“妾身不懂医术。”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坚定,“但妾身少时曾遇一位游方郎中,学过几个偏方。老夫人此症,高热无汗,神昏气促,咳喘脉沉,舌苔白腻,是否畏寒肢冷?是否口中和而不渴?小便是否清长?”

我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顾凛和旁边太医的反应。

顾凛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旁边的太医却皱起了眉头:“畏寒肢冷是有的……口中和……小便清长……”他似乎也在回忆症状。

“一派胡言!”另一个太医忍不住斥道,“此等重症,岂是儿戏!偏方?岂能乱用!”

“妾身不敢妄言!”我声音提高,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妾身所说的方子,并非无根无据!乃是医圣张仲景《伤寒论》所载‘麻黄附子细辛汤’!此方专治少阴病,始得之,反发热,脉沉者!老夫人年高体弱,寒邪直中少阴,非此峻剂,不能透邪外出!如今邪热内陷,正气将溃,若再按温补发散之法,恐……恐回天乏术!”

我竟当众背出了《伤寒论》的原文!几个太医瞬间哑然,面露惊诧,相互对视,眼神惊疑不定。他们显然没料到,一个深宅妇人竟能准确说出医经典籍!

顾凛死死盯着我,眼神剧烈变幻。他不懂医理,但他看得到太医们的反应!

“此方……你有几分把握?”他声音嘶哑地问。

“妾身不敢说有把握!”我实话实说,“此方药性峻烈,用之得当,立起沉疴!用之不当,或致亡阳!但观老夫人症状,与经方所述极为契合!若侯爷信得过妾身,妾身愿以性命担保,恳请一试!若有不测,妾身甘受任何责罚!”

我重重叩首!这是真正的豪赌!赌对了,我将在侯府真正站稳脚跟,甚至可能赢得顾凛的信任!赌错了,万劫不复!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顾凛。

顾凛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又看向病榻上气息奄奄的母亲。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中是激烈的挣扎。最终,那挣扎化为了决绝!

“好!”顾凛猛地转身,对太医吼道,“就按她说的方子!即刻去配药!若老夫人有半点闪失……”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我,“本侯唯你是问!”

“是!”太医们不敢再辩,连忙下去商议配药。

煎熬的等待开始了。

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地喂入老夫人口中。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床榻。顾凛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脸色紧绷。

半个时辰过去,老夫人毫无动静。

一个时辰过去,依旧昏沉。

太医们额头冒汗,看向我的眼神带着幸灾乐祸和怜悯。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脚冰凉。难道……真的错了?

就在绝望快要将我淹没时,床上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紧接着,老夫人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死灰般的脸色竟然有了一丝红润!

“出汗了!出汗了!”守在一旁的嬷嬷惊喜地叫道!

又过了一会儿,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却恢复了清明!她看到床边的顾凛,嘴唇动了动:“凛儿……”

“母亲!”顾凛猛地握住母亲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眼圈瞬间红了!

“老夫人醒了!真的醒了!”屋内一片欣喜的惊呼!

太医们连忙上前诊脉,片刻后,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之色:“脉象……浮起来了!邪气外透!大有好转之象!神了!真是神了!”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我!

顾凛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狂喜、后怕,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深沉光芒!

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开,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幸好旁边的丫鬟及时扶住了我。

赌赢了!

这场以性命为注的豪赌,我赢了!

老夫人转危为安,几日后便能喝下清粥,精神一日好过一日。整个侯府上下对我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下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甚至带上了几分神话色彩——“莫夫人懂仙术,把老夫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孙嬷嬷对我恭敬中带着一丝后怕的讨好。秦嬷嬷那边更是再无一丝动静。

顾凛来听竹轩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是询问老夫人的恢复情况,有时只是坐坐,喝杯茶,问几句府中事务。他看我的眼神,少了几分审视和疏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探究。

“你如何识得那方子?”一次喝茶时,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放下茶盏,坦然道:“少时在顾府,生母早逝,无人看顾。曾有一位被柳夫人赶出府的老郎中,见我可怜,偷偷教过我一些草药知识,也借过几本医书给我看。那《伤寒论》的残本,便是其中之一。妾身只是记性好些,记住了几个方子,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我没有提河边刺杀那晚的“救驾”,那是我和他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顾凛沉默地听着,手指摩挲着杯壁。许久,他才低声道:“难为你了。”短短四个字,却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我知道,这一剂药,不仅救了老夫人,更是在顾凛心中打开了一道缝隙。

老夫人身体日渐康复,对我也愈发亲近。她信佛,感念我的“救命之恩”,时常让我去她院里陪她说说话,念念佛经。

一次闲聊,说起顾凛少年时的趣事。老夫人忽然叹息一声:“凛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也太念旧。当年对承泽他娘……唉……”

她似乎陷入了回忆:“承泽他娘,身子一直弱。当年生承泽时,更是伤了根本。凛儿常年在外征战,回来时,她已……唉,这也是凛儿心里的一根刺。所以他对承泽,格外纵容了些,总想弥补,没想到却把承泽养成了这般性子……”

老夫人说着,又看向我,眼神温和而带着深意:“云舒啊,你是个好孩子。有你在凛儿身边,老婆子我也就放心了。这府里啊,以后还得指望你多担待。承泽那孩子,被他娘和秦嬷嬷惯坏了,你……多费心。”

老夫人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顾凛对李承泽复杂态度的根源。也让我明白,顾凛需要的“制衡”,不仅是要稳定后院,更是要帮他矫正李承泽这个被宠坏了的继承人!

我心中豁然开朗。

“老夫人言重了。妾身定当尽力。”我恭谨应下。

日子在忙碌和变化中又过去数月。侯府后院在我的打理下,井井有条,规矩森严却又并非不近人情。顾凛对我越发倚重,许多重要的人情往来和府内决策,都会询问我的意见。听竹轩成了侯府实际上的内务中心。

李承泽似乎也认清了现实,不再明着挑衅。只是他看我的眼神,依旧复杂难明。

顾清宁半年拘禁期满,被放了出来。柳夫人流放三千里,音讯全无。顾清宁回到顾家,但名声已毁,顾老爷也因柳夫人的事受到牵连,被御史弹劾,降了官职。顾家彻底败落。

顾清宁托人送信给李承泽,想见他一面。李承泽踌躇良久,终究还是去了。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李承泽回来时,脸色极其难看,把自己关在房里喝了一夜的闷酒。

不久后,京城就传来消息,顾老爷做主,将顾清宁匆匆嫁给了一个死了两任老婆、年近五十的边陲小吏做填房,远远地打发了出去,永世不得回京。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听竹轩的书房对账。手下的笔顿了一下,一滴墨汁落在账册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顾清宁……那个曾经不可一世、抢走我一切的嫡姐,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被家族当作弃子,远嫁蛮荒之地,生死由命。

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苍凉。命运,有时比人更会捉弄人。

放下笔,我走到窗边。窗外,秋意渐浓,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小径。

“夫人,侯爷来了。”丫鬟轻声通报。

我转过身,看到顾凛走了进来。他穿着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朝堂归来的疲惫,但眼神却比往日柔和许多。

“在看什么?”他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的落叶。

“没什么,看叶子落了。”我轻声道。

顾凛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顾家的事,听说了?”

“听说了。”我语气平静。

顾凛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最终,他只淡淡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顾府那个任人欺凌的莫云舒,已经死在了那个冰冷的冬夜。

“侯爷今日下朝早?”我岔开话题。

“嗯。”顾凛应了一声,走到书案旁,随手拿起我刚放下的账册翻看。他看得很仔细,手指划过那些整齐的账目数字。

“府里被你打理得很好。”他忽然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比本侯预想的还要好。”

“侯爷过奖了。”我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顾凛接过茶,却没有喝,目光依旧停留在账册上,似乎有些出神。

书房里一片静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落叶声。

许久,顾凛才抬起头,深邃的眼眸看向我,里面似乎翻涌着一些我读不懂的情绪。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莫云舒。”

“妾身在。”

“本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从未想过,这侯府后院,会因一人而变得如此……不同。”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我,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你很好。”

三个字,重若千钧。

他没有再多说,放下茶盏,转身走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杯他未曾动过的茶,热气袅袅上升,氤氲了窗外的秋色。

侯府的路还长。但至少,我已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浮萍。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侯府的后院在我的打理下,真正做到了井井有条,规矩严明又不失人情。下人们敬畏我,管事们信服我。连那位深居简出的秦嬷嬷,偶尔遇到我,也会微微颔首示意,态度平和了许多。

李承泽的变化最大。或许是被顾凛的严厉和我这个“庶母”的存在刺激,或许是真的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他不再沉溺于过去的恩怨,也不再整日游手好闲。顾凛开始让他接触一些军中的庶务,虽然只是跑腿打杂,但看得出,他在努力适应,眉宇间少了几分浮躁,多了些沉稳。

顾老夫人身体康健,每日吃斋念佛,含饴弄孙(偶尔李承泽会带堂弟堂妹来请安),精神矍铄。她待我愈发亲厚,时常拉着我的手说:“云舒啊,有你在,我这心里就踏实。”

顾凛依旧忙碌于朝务。但闲暇时,来听竹轩坐坐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只是喝杯茶,问几句府中琐事;有时会带来一些宫中的点心或新奇的小玩意儿;偶尔,也会在暖阁里,就着一盏清茶,与我说说朝中的趣闻或是边疆的见闻。

他很少笑,话也不多。但那份曾经笼罩在他身上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疏离感,却在不知不觉间淡去了许多。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和利用,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像是欣赏,像是倚重,又像是一种潜藏在平静湖面下的、难以捉摸的暗涌。

我知道自己的位置。我是他的侧室,是替他掌管后院、制衡各方的一把刀。这份信任和倚重,是我用命换来的,也随时可能因为我的失误而被收回。我依旧谨慎,依旧清醒。

春日的一个午后,阳光正好。我在听竹轩的花园里修剪一盆开得正盛的春兰。

顾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放下剪刀,朝他行礼:“侯爷。”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那盆春兰上,看了许久。然后,他抬眼,看向我,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莫云舒。”

“嗯?”

“还走吗?”

我微微一怔。还走吗?他是在问什么?是当初河边夜谈时,我那句“想摆脱顾家”吗?还是……在问我的心?

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洒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我看着他,这个给了我新生,也给了我牢笼的男人。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我低下头,拿起旁边的水壶,给那盆春兰缓缓浇着水。清澈的水流浸润着兰草的根部,发出细微的声响。

“茶凉了。”我轻轻说了一句。

更新时间:2025-11-06 01: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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